第2章 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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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曹操迎过宫仗,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战场。
官渡告急,孙策想趁虚谋袭许都,此时送人入宫绝不可大意。他需要刘渊在曹府,既制汉宫,也制江东。
十二岁的刘渊哪知这些权谋。她就是怕汉宫见血,别人又说她不祥。反正来曹府没什么不好,许都城她唯一认识的人就在这府里——阿央。
孙央是孙策从兄之女,今年八岁,得管刘渊叫声姑姑。旧年远嫁许都,和曹操次子曹彰联姻。小娃娃不知乡愁,只晓得自己嫁了夫君,弹弓骑马都很厉害,待她又好。
阿母也待她好。她阿母是曹家主母卞夫人,四十出头的年纪,高挑修长,面带英气,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漂亮。这会子她正同几房侧室吃茶,让小辈们陪着刘渊在小席上吃点心。
曹家姊妹多,十来岁的年纪,坐在一起打趣说笑,最欢喜聊的就是许都的士家公子。都城里最雅的是荀家公子,最傲的是杨公子,最好看的是陛下,最皮的是曹彰。
“侬乱讲,彰才不皮!”孙央小手叉腰,不许说她夫君。一张小脸浑圆可爱,活像树上新摘的水桃子。她说话还带着吴音,煞是软糯。
“怎么不皮?不皮能被父亲揪去军营吃苦?”一位曹家小姊吃吃笑起来。她叫曹宪,是卞夫人长女,比刘渊大两岁。长得像极了她母亲,高挑秀丽,还带着英气。
孙央嘴一撅:“阿丕哥哥才最皮!你们都不敢讲他。昨日吃马血,阿母都罚他了。”
姊妹们哄地笑作一团,说起这杀马饮血的事。丕哥哥善兵器,当时渴极了,抡起一柄柴斧就把马脖斩成两段,登时血如泉涌,解了丕哥哥的渴——这事在府里传开了,那些个马房的小厮说来还更精彩!阿母气得头疼,罚他十日不许用膳呢。
曹宪忙是制止:“都别说了。他是个混世魔,办出这等事,亏你们还跟着唱和。”
“混世魔长得也挺丑吧?”刘渊随口一问。魔王煞鬼都长得丑,别人也这么说她。
姊妹们登时静住,大眼小眼看着她——丑不丑不好说,可莫叫他听到了,丕哥哥火气大着呢。刘渊耸了耸肩,她知道嗜杀饮血的凶煞,画本里就有,罗刹。就是那种青面獠牙,眼似铜铃的恶鬼。坊间就骂她长得像罗刹呢。
这日用过晚膳,刘渊路过庭院去客房,忽在院墙前停下脚步。角落有棵树,枝桠正搭着墙头——妙啊,不如翻出去玩玩。心下一盘算,噌噌上了树,正要往下跳,猛地被人捂了口鼻,一把按在树干上。
“找死。等人过去再跳。”是个骑服少年,探头朝下扫视着。他的鼻峰峭直,却生了张肉嘴,侧脸的轮廓如简笔勾出的利落。一身骑服沁着汗渍,像是刚刚跑过马。
刘渊认出他来,这不就是昨日杀她坐骑的小子?曹公说的不假,许都真是走贼遍地啊!
少年回过头,也认出她来,一双狭目透着不屑:“真当许都没人守,劫马劫到府里来?”
刘渊掀开他盖在脸上的手:“你是曹府的人?”
“我是曹丕。”少年答得干脆,拇指一勾指了树下:“府卫巡夜,一刻后过去。我要去南城打架。你若想要钱,跟我去望风。若想要命,下去往西便是城门。”
刘渊登时好奇:“你打什么架?我去了会没命?”
曹丕眼睛一眯:“倒也不会。想去?”
“嗯。”刘渊点点头。两人在树上等了一刻,翻下院墙。
南城是许都的闹市。青石斜街连着马道,两旁的酒肆店铺门庭若市,小贩当街叫卖,热闹非凡。
这曹丕果然是个混世魔。他跟人约了架,翻墙来斗。两伙人正堵在巷子里对峙。刘渊白捡个热闹看,买了一兜糖糕在吃,站在巷口把风观战。
那边人多,领头的叫杨修——就是曹家姊妹说许都最傲的那个。他身后站了五六个锦衣士子,看着不太经打。曹丕这边三人,一个堂哥一个发小,加他自己。
许都人打架啰嗦,动手前要呛几句。那杨修说话阴阳怪气:“我等清流不齿与宦后同般见识。不知礼教,狂妄无端,行止无状。今日之约我本不当赴。。。”
刘渊噗嗤笑出来:“说话像背书一样,到底打不打?不打认输就完事了。”
曹丕横了她一眼。哪来的小贼,煽风点火是把好手。杨修也转过头来,冷道:“祸国者阉宦与外戚,难养者女子与小人。今日果然开眼界,竟都凑在一处。”
竟骂到她头上,刘渊登时火冒三丈,抽出马鞭“啪”一声落地:“你再说一遍!”
这一鞭抽得利索。两边本就摩拳擦掌,登时扑打起来。这曹丕打架的本事着实了得,几记勾拳撂倒两三人,架着杨修的脖子按在地上。他话不多,拳拳揍在胸口,一拳一问。狂么?妄么?宦后揍你,服么?
要不是他发小上去拉,那杨修非要呕出血来。刘渊在旁看得惊奇,伯符哥哥小时候打架都没这么狂,这曹丕是个疯魔。他站起身来,指着杨修:“在许都,绕着我走。”
说罢转身便走,剩那一伙士子在巷子里哀叫。刘渊赶紧追上去,两眼惺惺:“你是真会打架,改天也教教我?”
曹丕捂着脸在擦鼻血,睨她道:“打个球。没看见他们人多?让你望风,没让你点火。”边走边把钱袋解了给她:“还跟着做什么?说了城门在西。”
刘渊收了钱袋,却还跟着他走:“我也回曹府,跟你同路。”
曹丕停下脚:“你想死?我的马有军籍,战时劫马是死罪。跟我回府只有死路一条。”
刘渊胳膊一揣:“真当我是马贼?我哥哥是孙伯符。”
曹丕眯了眯眼睛:“你什么?”
“我哥哥是孙伯符。”她挑起下巴,眼角眉梢尽是骄蛮,和昨日劫马的样子如出一辙。
曹丕吭地笑出来:“你就是那个汉宫殿下?”
刘渊点点头,这才想起在许都,汉宫殿下的身份更能压人,说道:“你昨日对我放箭,还杀了我的马,犯的也是死罪吧?我要你教我打架,你不教也得教。”
曹丕睨了她两眼:“可以。各有把柄在手里,你以后跟我混,少把这事挂在嘴边。”
自打那日起,刘渊便成了他的跟班。曹丕实在是服了,她不是个殿下?翻墙打架一件不落,最溜的就是跟人叫嚣斗狠。他可不想再被人说与女子沆瀣,若非要跟着,便去换作男装。若有人问,只许说是族弟。
刘渊便顶着这族弟的身份在许都城混迹四野。曹丕真真是个混魔,打架斗剑不必说,弓马游猎他也样样通,仿佛生来就是玩,没一件正事,无一日正形。他还有个发小,名唤夏侯尚,诨名叫夏侯,是督军校尉夏侯渊的侄儿。两人同岁又同窗,关系极好,那日打杨修他也在。
同在一起久了,刘渊才知道他们都不常在许都,要不是官渡战事,他们该在阳翟,和许都的大多数士子一样,拜在名士门下习业。曹丕也不是只会打架,夏侯就说他课业不错,写得一手好文章。弓马也娴熟,尤其善射猎。
“那是真娴熟,一箭射死我的马。”刘渊幽幽道,瞟了曹丕一眼。
曹丕睨回一眼:“这事能别提了么?别忘了你犯的死罪,真想伏军法?”
他俩在一处就互呛,夏侯做惯和事佬:“行了行了,到了马场可别再斗气。”
却说郊外春光好。马场在西山脚下,是士家子弟赛马的地方。偌大的草场新绿溅溅,周围是砂石马道,三五士子纵马其间。场边几座高台,有人坐着观赛。高台下的裙楼筑有盥室,供人休憩盥洗。
曹丕的盥室在廊尾。门边挂了只桃木小符,隶书一个“曹”字,极是端雅。进房是张空山新雪的画屏,屏边挂柄玉扇,案头有只铜壶,几只羽箭束拢在内。他的骑服挂在铜镜旁,走近一抹淡淡的皂香,清爽利落。
刘渊换好骑服,去马厩选了匹健硕的骐骥。到场上已有人在备跑。曹丕和夏侯站在观台,冲她扬了扬手。刘渊翻身上马,停在起线上整理辔头。
“她也不备跑,能赢么?”夏侯尚有些迟疑。他们今日是来赌马,曹丕把整只钱袋都押在刘渊身上了。
“那你别跟。”曹丕扬起眉梢,望向马道上的刘渊。他见过刘渊的骑术,肯定赢。
只见赛旗一挥,马道上砂石横飞,已经跑起来了。四五匹马飞驰而过,竞相追逐。观台上围了一圈赌马的士子,纷纷起身叫好。纵不为钱,也为这场面精彩!
几圈过去,只剩两骑难分高下。那匹头马着实厉害,竟如电光飞掣,影子都难分辨。正过弯道,骑手突然伏身、放绳。马儿霎时如羽箭离弦,把对手远远甩在身后。
头马撞线而过,在场上遛着圈。曹丕赢得盆满钵满,刮走赌桌上的银钱。刘渊跑几场他便赢几场,直赢得桌上半数人跟,他才嫌利小作罢,跑下观台喊她:“今日满贯,去南市!”
刘渊跑得正尽兴,不想下马:“再跑一场。”
曹丕抬头眯她:“人都输没了,谁跟你跑?”
刘渊一挑眉梢:“你敢拿我作赌,可敢跟我跑一场?我赌你输。”
“可以。就一场,我全入。”曹丕跳过栏杆,翻身上了匹闲在道旁的马。
两匹快马追逐起来。刘渊俯身贴着马背,手中缰绳一紧一放,张弛自如,余光瞥着身旁的曹丕。他也丝毫不输,弯道上几次咬死,又都紧着缰绳避让开。
“不许让马!”刘渊最恨人搪塞,转头去骂他。匆匆一瞥间,蓦地一阵心悸——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又似未曾见过,只是那双眼睛,她一定见过。只把缰绳一锁,马儿正在飞驰,哪经得住这突然勒颈,登时嘶吼一声,红着眼仰起前蹄。
曹丕大叫不妙,鞭子一挥套住马颈,反手往前一扥,那马儿这才落下前蹄,往前踏了几步,仍是翻拱着要把刘渊挣下去。
“松手!”曹丕喊道,见她迷迷怔怔不知反应,只得探身去掰开她手指。缰绳一松,马儿终于上了口气,呼哧着往前跑去。刘渊失了平衡,当即跌下马背。
曹丕下马,一把揪起她衣领拽到围栏边。
她也不知害怕,抬头在看观台。上边有百十号人,都惊得站起身来,却找不到方才那张脸。整个马场像是突然静止,刘渊细细搜索着那双眼睛,许久才听得耳边有人在喊:“刘渊!喂!刘渊!”
脱缰的马飞也般地在场上绕圈,几番经过身边,踢起的砂石飞溅而来。曹丕抬手替她挡住,骂道:“犯什么毛病,马道上急停?为了赢是真不怕死?”
刘渊这才回过神来,愣愣看他:“噢,你脸上有血。”
“废话。”曹丕没好气道,袖子一拢擦了把脸。石头碴子擦在脸上是真疼。
刘渊挠了挠脑袋。方才像是一场梦,浑浑噩噩不真切。她是真看到了谁,还是梦境在闪回?她虽从小发梦,但从没像今日这样虚实不分,颠倒恍惚。
这日出马场,曹丕如约带她去了南市。刘渊喜欢甜物,南市有吴人开的糖糕铺子,几吊钱换了满满一袋梅干、梨饼、藕花圆子。
三人坐在巷口分赃。曹丕把大头给了刘渊,说她道:“说好了有你一份,我又不食言。就非得赢么?”
刘渊吃着糖糕囫囵道:“真不是,好像瞧见个熟人了。”
这话连夏侯都不信:“殿下到许都才一个月,都在曹府。竟是哪来的熟人?”
刘渊抿了抿嘴:“梦里的。”
曹丕气到笑出来:“我是真服了。梦里见过的叫熟人?每日见的都未必是熟人。”
“那我算熟人吗?来年我回江东,你可会来送我?”她忽然问道,模样认真。
“你在许都作质,怎么回江东?”曹丕随口呛道。他若同人熟了,嘴是很毒的。
刘渊犟道:“管我怎么回,你送不送?”
“不送。”曹丕站起身来。她不知道自己是质。她在曹府是因为汉宫忌惮,父亲需要一个人质保许都不乱。孙伯符送她来许都,恐怕也是朝堂交易。再往前翻,她为何出汉宫,为何到江东,谁也说不清。总被人送来送去,像片浮萍没人庇护。
刘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忽然眉头一蹙——这回是真瞧见熟人了。那花白的鬓角,胖乎乎的身子,脚上细软的步子,她不会认错,那是皇帝身边的老常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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