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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 92 章


曲州近日新来了一户人家,  要说这寻常来什么人家倒也算不上是什么稀罕事情,毕竟曲州人杰地灵,往来的商户就不知凡几,  想来曲州一带做盐商生意的,  又或者是米粮生意的,  来此定居的人往来就不知道有多少。

        但是新来的这户不一样,一来这并非是举家迁徙,  而是只一对姐弟,多多少少算得上是极为少见的。

        二来这两位一来就住进了临河的那座宅邸,那座宅邸因为太过昂贵而至今从未被接手,只单单从外面看着就是让人咋舌的精巧。

        更重要的是,  这对姐弟不仅出手阔绰,尤其是那位弟弟,  十里八乡的商贩们看到这位爷简直是要笑开了花,就差拿他当个土财神给供着了,而且这对姐弟还都长得极为出众,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的地方才能长出这样的人来。

        这种种加起来,  自然足以成为人们的谈资。

        亦有人在背后里悄悄议论这两位是否是来自皇城的世家公子和小姐,  不然哪里来的这样的气度,出手还能这样阔绰。

        谢策前些时候在院中养了一只鸟,成日里就提着那只鸟到处晃荡,  因为之前耳雪差一点将谢策的宝贝鸟给咬了的缘故,  所以耳雪现在被勒令不许靠近养鸟的院落,这些日子耳雪也养大了些,原本不过一个巴掌大,  现在已经长到人的小腿处那么高了。

        在假山环抱的水榭之中,  一个身穿锦白色直裰的青年郎君坐在亭榭之中,  容貌极其俊秀,手上拿着一管碧绿色的长萧,此时就这么坐在水榭之中,旁边是碧色的湖水,还有生长得极为繁茂的树丛。

        他正是那日被谢妧留在这里的人,此刻淡色的眼瞳垂着,看着正在泛起涟漪的湖水,忍不住略微叹息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个乐师,名唤叶稷,极善吹箫,因为家中贫寒而准备前往城中玩乐之地聘作乐师,却不想被人蒙骗欠下巨款,直到有一日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牙子看中,可以替自己还欠下的巨款,前提是要来这座府邸之中。

        他知晓自己长相极佳,也大概猜到了要来这座府邸之中到底要做什么,但是相比于成为赘婿,留在那样的玩乐之地才是真正的不见天日,所以他毅然决然地跟随那个人牙子前来。

        他自从留在这座宅邸的时候,其实就做好做赘婿的准备了,又或者是无名无分当个男宠,早在前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全然的准备了。

        却不想一连在这府上待了这么多日,根本无人管他,他原来还以为那位容貌盛极的姑娘是对自己有意,但是除了之前留下来的那日,他却又从来都没有再见到过那位姑娘。

        甚至连她姓甚名谁都完全不知晓,他家中祖上原本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但是后来家道中落,所以自然也能看得出来此处宅邸必然造价高昂,就算是在被久称为富庶之地的江南,亦是难得一见的精巧。

        叶稷甚至不知道自己这算是赌输了还算是赌赢了,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当真是极好,若是留在那样的玩乐场所,自己还不知道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但是他也想不明白,这位姑娘为何对自己毫无情意,却还是让自己留在了这里。

        他的手指搭在长萧上,然后手指略动,还未动弹,就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叶稷就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狗胡乱地在前面到处乱窜,他之前见到的那个姑娘就这么跟在后面,他略思忖以后,从水榭之中走出,然后正巧就挡住了耳雪的路。

        谢妧原本正弓着身子,耳雪之前一口直接将自己之前画了好久的荷叶图撕得到处都是,她刚想打它一顿让耳雪长长记性,还没开始动手,耳雪就立刻跑得像只大耗子一般,到处乱窜。

        她正在追,一时没注意周围的状况,就看到了自己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穿白袍的男人,袍角的边缘是一小朵一小朵的茉莉花,身上带着一点儿竹子的清冽气息,他脚踏白色锦靴,正挡住了耳雪的去路,然后俯身下来提住了耳雪的后颈。

        谢妧倏地感觉面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从前在昭阳殿前就是如现在一般,亦是有人挡在自己的身前,亦是白袍白靴。

        她略微退后了一点儿身子,然后就对上了叶稷垂下来的,很是和他像极的,淡色的眼瞳。

        其实叶稷浑身上下一点儿都没有冷清之意,分明是长得那样相像的眼睛,叶稷却显得格外的温润。

        他轻轻提着耳雪的后颈,然后将它就这么提给了谢妧,“姑娘是在找它吗?”

        耳雪在叶稷的手上晃动了两下,转身对上叶稷的时候,却猛地朝他叫唤了两声,耳雪向来极少这么直白地表明对人的不喜欢,叶稷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然后手足无措地朝着耳雪笑了笑。

        谢妧从他的手中将耳雪接回来,然后狠狠拍了一下耳雪,才将它放在地上,“看你下次还长不长记性,还敢不敢咬我的画。”

        耳雪委屈地嘤咛两声,然后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咬住了叶稷的衣袍下摆,一边咬着一边还绷直了后腿,大概是想将他拽离谢妧的身边。

        叶稷大概是不懂耳雪是什么意思,谢妧却能看得分明,她略微俯下身,然后曲起手指弹了一下耳雪的脑门,低声告诫道:“你又想起你那个便宜娘了?准备给他打抱不平?你现在到底是在吃谁的饭,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

        耳雪委屈巴巴地撤了嘴,用脑袋小幅度地蹭着谢妧的脚边,它向来会装乖,偏偏谢妧还就吃这一套,也只能朝着叶稷道:“抱歉了叶公子,你的衣袍我会再赔一套,今日之事,多谢了。”

        “无妨,在下还未谢过姑娘收留之恩,”叶稷连忙摆手,“若不是姑娘收留,在下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况且在下身上所着之物又不是什么精巧布料,能帮到姑娘是在下之幸,怎么能让姑娘谢过在下。”

        他说起话来的时候,很是有一股书卷味,谢策之前有找过那个人牙子问过状况,也只知道这人是个良家子,早些年是个乐师,也不知道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的。

        谢妧心想,当时自己莫名动过的恻隐之心,大概就是因为,不想看到他这么一双澄澈如净泉的眼瞳沾染风尘吧。

        那样的玩乐之所,谢妧虽然也只是略有耳闻,但也知道曲州的那些画舫之上,亦有不少是见不得光的勾当,叶稷长相出众,若是留在那里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境况。

        谢妧抬眼对上叶稷的眼,只看到他的眼瞳映照着现在二月底的天色,其实细细看来,叶稷的眼睛和他还是有很多不同的,例如叶稷的眼尾略微下垂,就显得更加没有任何锋锐之气来,整个人也显得更加让人如沐春风。

        若是这样的郎君身在陇邺寻常世家,也必然是一个鲜衣怒马,名满京都的少年郎,可是现在,谢妧又怎么能听不出来他对自己的那点似有若无的讨好。

        谢妧虽然救下他,纯属于无意之举,甚至于每次看到叶稷的时候,还总是能让她想到一点儿不愿提起的过往,所以也从来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但是现在也是当真动了一点儿的恻隐之心。

        “听我弟弟说,你家中曾是极为有名的乐师世家,后来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

        谢妧看了看他手中的萧,接着道:“你留在这里不必拘束什么,就当是我们雇你前来在府中吹奏,府中你可以自由出入,我会吩咐账房给你月银。”

        叶稷有些愣怔,大概是没想到这样的事情当真是被自己遇上了,“在下……在下可以回家?”

        谢妧点点头,“是的。府中你可以自由出入,其实之前就是这样的,但是一直都没有知会你一声,你不用觉得感激什么,我们日后也只是雇佣关系,算是各取所需吧。”

        叶稷原本愣在原地,待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笑了,眉眼弯弯,和谢妧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和之前全然不一样的是,他现在的笑意显然是真心不少。

        “在下还未问过姑娘姓氏,”叶稷躬身,“姑娘给予在下容身之所,还有此大恩,若是日后得以有机会,在下必然是全力回报姑娘。”

        谢妧愣了一下,她和阿策此行并不想暴露身份,而谢这个姓又实在是太过明显,更何况自己的名字恐怕也早就已经传至天下,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朝着他回道:“我单名一个妧字。”

        叶稷只当是‘晚’字,连忙回道:“原来是阿晚姑娘。”

        叶稷站在此处,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朝着谢妧问道:“阿晚姑娘,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所以想冒昧地再问上一句。就是当日姑娘的厅中站了那么多人,姑娘到底是为何选中了在下?”

        叶稷虽然长相出众,但是当时在厅中的人各个几乎都是难得一见的容貌好,想来也知道必然是人牙子花了大价钱前来收集到的,他们基本上都料到了府邸之中的主人大概是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又或者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小姐,甚至连主人是个男子都曾经想过了。

        却不想当日真正见到买主的时候,却是一对相貌相当出众的姐弟。

        叶稷自认自己虽然也被人夸赞过容貌出众,尤其是眼睫,但是也没有到在一众容貌俊秀的郎君之中脱颖而出的地步,现下看谢妧心性如此之好,自然也就将自己一直都好奇的事情问了出来。

        “在下当日其实能看得分明,阿晚姑娘其实并未对厅中的郎君并未有多少意思,但是阿晚姑娘在看到在下的时候,却好像突然之中顿了下来,甚至连之后的人也再未看。”叶稷温声,“所以在下冒昧猜测一下,是因为在下长得像极阿晚姑娘的故人吗?”

        谢妧抬眼看向叶稷的眼瞳,只看到他比旁人稍淡的眼睛之中,倒映着小小的一个自己,除了自己以外,也别无旁人。

        其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总会给人生出一种别样的错觉。

        谢妧别开视线,叶稷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逾矩了,或许也是触碰到了阿晚姑娘心底的隐秘。

        他连忙开口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这原本就是姑娘的私事,在下不该过问,刚刚的猜测也只是无端的臆断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都是在下一时嘴快,还望姑娘恕罪。”

        他这么说完了以后,谢妧才突然抬眼。

        对视之间,叶稷也恍然听到了自己心间突然跳动的,不容忽视的声响,耳边是杂乱无章的嗡鸣之声,他只能看到谢妧那双生得极为秾艳却又格外清澈的眼睛。

        好像不染世间尘埃般,毫无杂质一般的漆黑,又像是幼时父亲小心翼翼拿得的上等陈墨。

        他自幼也算是到处闯荡,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过大户人家被娇生惯养的娇娇小姐,也见过声色场所长相极为出众的花娘,那些脂粉环绕的眼睛之下,他从未看到这么让人觉得难以用笔墨概述一二的眼瞳。

        恐怕世间也是少有男子能抵挡住这么一位姑娘。

        心下之余,叶稷又叹息,这样的姑娘,恐怕是出身于皇城脚下有名的世家贵族,才能出落得这么让人生不出一丝旖念,出众得让人自惭形秽。

        也不知道到底日后是什么样出类拔萃的郎君,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姑娘。

        叶稷听到谢妧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不。”

        她看着叶稷的眼睛,又好像是在透过他的眼睛,在看向另外的一个人,“……其实你长得,并不像他。”

        ——除了眼睛。

        哪怕只是一点儿的相似,也能在恍然之间让她为之失神,也能让谢妧不忍心,让哪怕只是和他有点儿相似的叶稷,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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