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尿苔

五更五点，刑部大牢，狱门的开锁声回荡在甬道里，紧接着，有力的脚步声响起。

        墨小垚缩在墙角，动了动酸麻的双腿，不小心蹭到歪在地上那人的胳膊，冷不丁被横一眼。

        她瑟缩了下，紧紧抱住双膝，像是要努力把自己挤进身后的墙角缝里去。

        “你们猜猜，这会儿当值点视的，是黑面鬼呢，还是白神仙？”

        地上的人漫不经心出声道。

        黑面鬼和白神仙，是她们给两位提牢大人随口取的绰号。

        对面两人对视一眼，并不作声。

        墨小垚此时把脑袋埋进膝盖间，整个人团成一颗球。

        小腿上猛地一痛，那人用肘尖碰了碰她，歪着脑袋觑过来，压低声音说：“小哑巴，你挨揍的时候，也不会喊疼？”

        说着一抬手，她手上的铁枷划出一道阴影，墨小垚眼前一闪，吓得整个人弹起来，双腿蜷了一夜，麻劲儿还没过去，刚站起来膝窝便一酸，“咚”地声，跪下了。

        她下意识抱住脑袋，动作太快，腕间的铁链没防备甩在脸上，隔着薄薄的面罩，像落下来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墨小垚哆嗦着嗓子，飞快道：“白，白神仙。”

        那人笑起来，放下手，肩膀一抖一抖的：“原不是哑巴。”她懒洋洋坐起来，声音一沉，“要是猜错了……就揍你。”

        她两道眉毛似扫帚，此时眉头往下一沉，扫帚斜飞。

        墨小垚抱头的手松开，看她一眼：“对，对了呢。”

        那脚步声依次走过外监和内监，约莫三步一停。

        她口中的“黑面鬼”，还有狱卒们，走过外监时，都是五步一停，到了内监，四步一停。

        而这个“白神仙”，身量格外高大些，腿长步子阔，脚步声也较重，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动静很沉。

        扫帚眉哼笑道：“对了……那就换你揍我。”

        白神仙已连当了五日早差，今日正是提牢轮差的日子。

        这个事儿，在场的四个人里，只有刚来三天的墨小垚不清楚。刚刚那一问，不过是为了找她的茬。

        “……”

        墨小垚眨眨眼，垂了视线看地面，不吭声了。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来人身着一袭玄色的提牢官服，胸前绣着狴犴兽，青面獠牙的，在老监门外幽暗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骇人。

        隆冬时节，外头正下着雪，他肩头还落着未及消融的薄薄一层白。

        此刻男人背光而立，五官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锋利，浑身上下散发的气质比肩头的落雪还要冷酷。

        ——此人，可不正是“白神仙”。

        这几日，墨小垚听她们聊起过：这位提牢大人宛如从狱神庙里供着的那幅神像中走出来的活神仙，是以有了这么个别号。

        墨小垚刚被押进刑部大牢时，去过一次狱神庙，她还拜过那神像，却并不曾留意，而今也全然想不起来是个什么模样——毕竟当时，她满心就一个念头：若有来世，做块石头做棵树，不做人。

        彼时的墨小垚，一介行尸走肉，才不会正眼去瞧，那高高在上的神龛里供着的仙人，有几只眼睛几条腿。

        反正，神仙也渡不了她。

        此刻，扫帚眉口中的这位“白神仙”，正居高临下地望进来，眼神一如既往，仿佛在看臭水沟里的老鼠。

        毫不掩饰的傲慢之下，还压抑着几分不耐和烦躁。依墨小垚这几日的观察，他大概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难以忍受。

        这个事它约莫就是：自己居然要一大早地站在这里，数臭水沟里有几只老鼠。

        男人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墨小垚身上。

        冷不丁和他四目相对，墨小垚浑身僵硬。

        白神仙就这么不错眼珠子地盯住她，墨小垚手心不自觉开始冒汗。

        这时旁边人轻咳了一声：“大家伙儿一起的，给提牢大人拜个早年。”

        说着，往前跪倒，开始磕头。

        这会儿距年关尚有大半个月，几个人整整齐齐跪了一地，“咚咚咚”，此起彼伏地嗑着响头，倒确凿有些像新年里挨家挨户放的爆竹。

        墨小垚愣住，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是跪着的，所以白神仙才盯着她瞧……

        墨小垚终于回过神来，立马加入了她们，不敢再去看门外的男人，埋头磕得很是卖力。

        “行了行了，停停。”扫帚眉嗤笑，“人都走了，别拜了。”

        墨小垚闻言跪直了身子，抬头望门外，果然已没了人影。

        方才磕得太急，眼下猛地停住，双眼冒金星，她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栽倒过去。

        对面有人惊呼——

        扫帚眉此时跪坐着，墨小垚正往她的方向倒……

        而她双手垂在大腿面上，腕间那副坚硬的铁枷即将迎来墨小垚脆弱的太阳穴。

        惊呼声里，墨小垚的脑袋不偏不倚砸在了扫帚眉的……大腿上。

        扫帚眉眼疾手快举起了手，看着歪在她腿上呆呆的墨小垚，气乐了：“怎么，小哑巴，你揍人，拿脑瓜子揍？”

        “……”

        墨小垚手忙脚乱爬起来：“……抱，抱歉，刚刚，头，头昏。”

        扫帚眉忽然凑近，盯着她的脸：“小结巴，知道这是哪吗？”

        从“小哑巴”跃升成“小结巴”的墨小垚讷讷答道：“刑，刑部大牢。”

        扫帚眉视线落在墨小垚眼底的面罩上：比巴掌略大的黑布，也不知是什么料子，黑得天衣无缝，上头绣着朱红色的纹案，像是符文。黑底红纹的面罩牢牢扣在脸上，熨帖得宛如另一层皮肤。

        她们从未见墨小垚将面罩摘下来过，吃饭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对着墙壁，鬼鬼祟祟地。

        “那你说，一蹲大牢的囚犯，戴着个面罩遮遮掩掩，像话吗？”

        墨小垚不吭声了。

        “摘了。”扫帚眉盯住她。

        墨小垚垂着眼睛，不动。

        扫帚眉瞪她，伸手就要去摘，墨小垚连忙往后缩脖子，一面抬手挡她。

        她戴着手铐，手铐间的铁链“啪”地甩在扫帚眉虎口上，扫帚眉吃痛，怒目圆睁，腾地往前扑，一把将墨小垚扑倒在地。

        墨小垚看上去瘦弱，不想却很有几分气力，扫帚眉刚扑上来，她屈膝蹬腿，出其不意来了个“兔子蹬鹰”。

        这一蹬劲儿挺不小，英娘登时栽了个跟头，屁股撞上身后的墙又给弹了回来。

        “别说这层纱，看我今天不连你的皮一起扒了！”英娘气急败坏，冲边上俩人喊，“愣着干什么，给我摁住她！”

        对面头发灰白的年长女人面色焦灼，看向旁边的女子，没有动作。

        另一个女子像是出家人，光着脑袋，头皮上冒着短短一截青色的发茬，五官很明艳。

        光头女子叹了口气：“来吧，搭把手。”

        说着，二人起身，一左一右，把人摁住了。

        “你说你跟一小姑娘较什么劲。”

        “英娘，使不得。”

        “……”

        墨小垚抱着脑袋，从胳膊缝里瞧出去：光头女子一脚踩住铁枷，而年长的那位大姐，泰山压顶般稳坐在扫帚眉背上，一手抓肩，一手按头，把人钉得牢牢的。

        ……

        “她平时不这样的，大概是你看起来太好欺负了。”光头女道。

        墨小垚：“……”

        “不错，英娘见你来了这么些天还畏生，逗你呢。”大姐道，“就是逗着逗着，逗急眼了……”

        墨小垚：“……”

        “来，英娘，快给人家赔个不是。”大姐笑得一脸慈祥。

        可按着人的手却是半点也没软。

        依旧被钉在地上的英娘艰难开口：“红姐，我就这么五体投地，给她赔不是，她怕是能折寿吧。”

        “……”

        ……

        光头女靠门坐着闭目养神，墨小垚窝在墙角，英娘挨着她，没好气地嗤道：“狗尿苔才爱往臭墙角挤呢。”

        墨小垚耷拉着脑袋不睬自己，英娘也不介意，挤眉弄眼：“小结巴，你这面罩，有什么讲究么，怎么就摘不得，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官老爷居然也不管你？”

        红姐伸手拍了她胳膊一下，英娘讪讪地，还想说什么，此时门边传来一声轻咳，到嘴边的话生生滚回了肚子里。

        墨小垚闻声看去，光头女依旧闭着眼，只是状似随意地支起了一条腿的膝盖。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前一后来了两个狱卒，矮胖的那个扬声道：“张九妹。”

        墨小垚僵了僵，没动，只是看着那狱卒。

        旁边的瘦高个不耐地啧了声：“出来，换暗监。”

        光头女睁眼，看一眼墨小垚，神情微诧。

        刑部大牢的监房分四类：外监，关押着待决犯人；内监，锁着被判流刑的犯人还有株连犯；再就是她们呆的老监，囚禁的都是盗匪、杀人犯等死囚。至于暗监，只有特殊犯人才去得。

        暗监都是单人间，呆在里头的无外乎这么几种人：要么是钦案要犯，须得严加看管，不容半点闪失；要么，非富即贵，即便沦为阶下囚，也有各种路子打通关节，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辟出个富丽堂皇的幽室来；再或者，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拖进小黑屋里，门一关，变着法儿折磨，再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

        这些墨小垚不会知道，但她敏锐地从那两个狱卒的眼睛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

        被押走前，墨小垚回头看了一眼，英娘和红姐望着她，神情茫然，带着几分探究。

        至于光头女，始终背对着她，没有回头。

        ……

        “英娘。”脚步声消失在甬道里，光头女忽然唤道。

        “怎么？”

        “肚子疼不疼。”

        英娘莫名其妙：“不疼啊。”

        光头女睨她一眼，忽然起身走过来。

        “手，抬起来。”

        英娘抬眼看她，犹犹豫豫地，把垂在腹部的手举了起来。

        “啊！！！——”

        英娘蜷在地上，整张脸发白。

        “疼吗。”

        “疼……”英娘抽着气，咬牙道。

        “叫人去。”光头女漠然道。

        “……哎，好。”红姐诺诺地，往门边走。

        ……

        “怎么回事。”白神仙冷冷道。

        狱卒：“说是腹痛难忍。”

        “白大人，我肚子疼，要疼死了……”英娘抱着肚子哼哼唧唧。

        光头女那一脚是真狠，她这会儿的表现，三分虚，七分实。

        可就是那三分虚，似乎并没能逃过白神仙的法眼。

        “大人，可要请医？”狱卒问。

        犯人若病死在狱内，提牢是要被御史检问的，搞不好，还要受处分。

        谁知白神仙轻飘飘道：“不必，等咽气了喊人收尸。”

        “……”

        话罢，一刻也不愿多呆似的，抬脚就要走。

        蓦地，步子顿住。

        他回头，往里扫了一眼，眉心打个结：“人呢？”

        狱卒愣了：“什么？”

        白神仙就那么盯着他，薄唇抿得紧紧的，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狱卒被他盯得发毛，一时哑口无言。

        白神仙偏头，眸风往老监里头一扫，英娘后脖子嗖地一凉，下意识道：“她，她刚刚被押去暗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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