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苦尽甘来

当晚墨小垚发起了高烧，身上的伤口疼得厉害，她止不住地翻来覆去，冷汗湿透了身下的床榻。

        隐约中有奇怪的声响传来，墨小垚勉强睁开眼，模糊视野里，秀娘别开脸，偷偷地挽起袖子揩眼泪。

        她从没见过秀娘哭，秀娘总是一副强悍的模样，骂骂咧咧地说她没出息，风风火火地干活。

        那些家仆都在背后议论说，秀娘是个心肠顶顶硬的女人。

        可这个心肠顶顶硬的女人，居然在嘤嘤地哭。

        墨小垚烧得稀里糊涂的脑瓜子忽然迎来了几分清明。

        “秀娘……你在哭吗。”

        她睁圆了眼睛，嘶哑的声音打着飘传到秀娘耳朵里。

        秀娘浑身一僵，扭头瞪她，非常大声地说：“是啊，在哭，在哭怎么了！人长了两只眼睛，不能哭么！不能哭长两只眼睛干什么！啊！谁都像你么，连哭也不会，窝囊废！”

        墨小垚抓着被角，沉默了一会儿，弱弱地说：“秀娘，我想吃猪油拌饭。”

        秀娘又瞪她一眼：“猪油拌饭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病成这德性了还巴巴惦记，没出息的东西！”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起身往外走。

        窗外的雨停了，墨小垚眼皮渐沉，恍惚间，她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端着碗黑乎乎的药汁跪在床榻边上，榻上躺着个身穿囚服的女人，似乎是英娘……但细一看，那赫然是秀娘的脸。

        秀娘双目紧闭，安安静静地躺着，惯常红润的脸色此刻白得像纸。

        她轻轻碰了碰秀娘的手：“秀娘，吃药了。”

        那手冷得像冰。

        墨小垚颤抖着伸出手，凑到秀娘的鼻间——

        安安静静，没有一丝鼻息。

        药碗倏然脱手，打翻在地。她死死抓着秀娘的衣袖，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方才秀娘正要去给她做猪油拌饭，但她太困了，睡了过去……

        是了，她在做梦，醒过来就好了。

        醒过来……

        快醒过来！

        ……

        刑部大狱里的烛火虽然昏暗，却永不熄灭。

        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夜沉沉，有人却不能成眠。

        外监门外，李二静静地倚着墙，后脑枕在壁面上，下颌略微扬起，眼帘低垂。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栅栏对面那张沉睡的面孔上。

        李二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这里，今夜并非他当值。

        但他就是来了，手上还沾着万明康肮脏的血迹，来不及擦去。

        他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来了，一路上什么也没想。

        就像此刻，他无声凝视着那个女囚，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明明不知道是什么，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耐心……他从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大片大片的水泽从紧闭的眼睫里漫溢出来，梦魇中的人一动也不动，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李二眼睫轻眨，右手无意识地悬在半空中，指节微微地动，隔着虚空，指腹处仿佛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

        蓦地，一道血光刺痛了他的瞳孔。

        虎口处干涸的血渍在昏黄灯火下分外刺目，半空中的手僵住，李二眉心一蹙，手臂无声地垂落下来。

        就在这一瞬，空气里似乎有什么无声地撞击在了一起，随即砰然炸开，周遭细微颤动的气流蔓延，碰触到晶莹的瞳仁，在眸子深处轻轻投下一抹亮色。

        等到了。

        梦魇中的人猝然睁开了双眼。

        视线相撞的那瞬，心底几不可闻的一声低回喟叹横冲直撞进脑子里：等到了。

        疯了么，李二想。

        失魂落魄地守在这里，只为了这一眼。

        只一眼。

        你这个疯子。

        ……

        墨小垚似乎出现了幻觉，方才她对上了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眼，眨眼之间，却又消失无踪。

        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很真实，那步伐不复往日的沉稳，凌乱中透出些许仓皇。

        是李二，他来过。

        ……

        这天，墨小垚她们房里来了个新面孔。

        但对吕娃来说，似乎是老相识。

        二人甫一打照面，双双红了眼，吕娃疯了似的，拉都拉不住，一通疾风骤雨的暴揍，恨不能把人当场打死。

        墨小垚和红姐这才发现，之前她对英娘动的那些拳脚，属实要算小打小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二人终于制住了吕娃。

        墨小垚一屁股骑坐在她的背上，红姐累得歪在一旁直喘粗气。

        新来的那女人似乎是个没眼色的疯子，一双吊眼直勾勾盯住吕娃，她啐出口血沫，牵起一边唇角：“有本事就杀了我，不然，你早晚要死在我手里。”

        说着，她竖起一根小指，紧接着一根一根地，依次伸出了三只指头，随后缓缓收回，紧紧攥进手心里，握成拳。

        这手势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看得墨小垚一愣。

        红姐这会儿气终于喘匀了，抬眸看她一眼，噌地从地上爬起来，几步走到那疯女人跟前，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刮子，把人打得一下子翻倒在地。

        红姐两步上前，抬脚踩在她的左手上，脚下用力碾了碾，笑着说：“妮子，寻衅挑事在这儿可不兴啊，要吃苦头的。”

        墨小垚和吕娃看着这一幕，双双呆住了。

        ……

        在岗楼和狱神庙的后头，有一大片空着的院落，新提牢来了以后，风风火火地在那儿辟出了大块田地，用来种菜。

        红姐和吕娃在不远处拔草，墨小垚和那女疯子正一块儿施肥。

        红姐和墨小垚远远地碰了一下目光，二人达成共识：她们要尽可能地，把这两人给隔开。

        “我叫曹英，妹妹可以叫我英娘。”曹英含笑看着墨小垚，“妹妹怎么称呼？”

        墨小垚看她一眼：“三土。”

        “三土妹妹，你可知吕娃是什么样的人？”曹英的语气意味深长。

        墨小垚：“不知道。”

        “其实吧，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曹英幽幽地，“她嫁了个男人，是个杀猪的屠户。吕娃生得美，起初吧，她男人待她也挺好的。可她婆婆不喜欢她这狐媚模样，婆媳常常吵架，她婆婆呢，一不顺心就让自己儿子打老婆。

        “她男人是个孝子，不好违抗母亲，只好三天两头地打她。再后来，她婆婆厌恶她入骨，非得让儿子休妻不可。她男人没法子，只好将她休了。

        “刚休妻没多久，她男人就开始逛窑子，三更半夜还把妓子往家里头带。这还不算，后来还把人畅香楼的花魁杀了，杀完拿斩骨刀剁成了八十一块，丧心病狂地抛尸到了河里。

        “啧啧，有这样一个杀人魔前夫，吕娃的日子能好过么。我家爷见她一个女人家家怪可怜的，想给她个归宿，收她做通房，在我和爷的身边服侍。她倒好，蹬鼻子上脸，要做正室，爷自然不会答应，好嘛，她居然当场发起疯来，将爷的一只耳朵活生生咬掉了！

        “要我说，什么锅配什么盖，她和她那屠夫男人，就是一对没天良的夜叉！

        “你们见她剃了度，只当她是个心慈茹素的尼姑，我却不忍心你们被她骗，你和那位姐姐可千万要小心她才是。”

        墨小垚一直在埋头浇粪，一声也不吭，也不知这些话听没听进去，曹英僵住，脸色渐冷下来，却在这时听得她说——

        “八十一块。”

        曹英：“？”

        墨小垚停了手上浇粪的动作，抬眸看向曹英：“那花魁的尸体被剁成了八十一块，对么。”

        曹英愣了愣，殷殷地说：“那可不，简直惨无人理。”

        墨小垚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曹英莫名头皮一麻，手里的粪勺不自觉脱了手。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热情洋溢的呼喊——

        “三土！”

        墨小垚转身，一眼看到了站在菜园子边冲自己招手的英娘。

        英娘的神情这时却变得古怪，她一下子睁大了眼，随即抬手掩在唇上，低下头，肩头一耸一耸的，像在憋笑。

        与此同时，墨小垚周遭响起一片连绵起伏的倒吸气声。

        ……

        英娘笑得在地上打滚：“你们没看到那女的刚才的样子！糊了一脸屎！哈哈哈哈哈哈笑死！”

        方才墨小垚转身去看英娘的那一瞬，好巧不巧，曹英正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粪勺。

        墨小垚似乎忘了自己手上抓着的勺子里，还蓄着待浇的粪肥，是以转身时的动作相当随意。

        于是，那勺粪就这么相当随意，又劈头盖脸地……甩在了曹英的面门上。

        英娘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她当时嘴没闭严实，铁定吃进去半瓢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似乎自己被恶心到了，她：“哕——”

        “……”

        ……

        “我可能年后就要走了，流放三年，去南边，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英娘蹲着拔了把草，转头看她们，“我们……以后还能再见上面么？”

        红姐笑了笑：“来日方长，有缘自然会再见的。”

        吕娃心不在焉地埋头薅草：“你要是皮痒了就来找我。”

        英娘隔着墨小垚瞪她一眼，抿了抿唇：“三土啊，你家在哪，我以后找你去。”

        墨小垚默了默，不答反问：“你流放去的地方，是哪里。”

        英娘想了想：“离这十万八千里呢，最南边，听说遍地草木丛林，山村僻野的，鸟比人还多。”

        墨小垚顿了顿：“那些鸟……都不拉屎么。”

        她问得实在太一本正经，把三人皆问得一愣。

        英娘呆愣了好半晌，反应过来，扑哧笑道：“傻子吗你，我说鸟不拉屎的意思不是鸟真的不拉屎，就是……”

        “算了，这不重要。”她摆摆手，看向墨小垚，“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家在哪？”

        墨小垚眨眨眼：“我恐怕不会再回那个家了……”她对英娘说，“你去的地方挺好，我要去那里。”

        英娘哭笑不得：“行吧，让我想想，那地儿叫什么来着……”

        好半天，她一拍脑袋：“鲸州！对，叫鲸州。”

        又说：“你可一定要来啊，我还有恩要找你报呢。”

        墨小垚望住她，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画面，画面里，英娘斜着眼看自己：“刚刚我可是救了你的小命，小结巴，这恩记得报啊。”

        那是好多天前了，那会儿她们正在卖力修整北监后的瓦房，墨小垚抱着一摞砖走得好好的，身后冷不防被人狠狠一撞……

        她当即被撞得往前趔趄了好几步，手上的砖全撒了出去，好险没砸在脚面上。

        回身一看，是英娘。

        她歪着脸，斜眼看自己：“刚刚我可是救了你的小命，小结巴，这恩记得报啊。”

        说完，迤迤然走了，一边走一边抬手揉着右肩。

        墨小垚回头望去，方才她经过的那块地上，躺着一地碎瓦。

        ……

        墨小垚望着英娘，忽然笑了笑：“嗯，好。”

        “停！你别动！保持住这个表情！保持住！”

        英娘突然神神叨叨的，墨小垚的笑就这么僵在脸上。

        英娘掰着她的脑袋往旁边一转：“你们快瞧瞧，三土笑起来这眼睛，啧啧……快看快看，像不像那刚化成人形的千年狐狸精？”

        吕娃：“别说，还真是一模一样。”

        红姐：“嗯，一模一样。”

        “……”

        墨小垚：“腿不麻吗，你们。”

        话罢，四人纷纷站起身，齐齐龇牙咧嘴。

        ……

        走过干涸的莲池，不远处就是北监的大门。

        墨小垚从衣襟里摸出样物事，碰了碰身边的英娘。

        英娘狐疑着接过，看清手里东西时，一下愣住了。

        枣泥红的璎珞线编作三寸长的锁结，锁结尾端坠着颗大瓷珠，莹白圆润。

        “这个结有名字的。”墨小垚说，“叫苦尽甘来。”

        英娘不答话，一路都埋着脑袋，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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