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露出马脚

墨小垚坐在床头一针一线密密地缝，模样十分认真。

        周澈摸了摸鼻子，讪讪地：“这衣服其实本不是我的，来提牢厅上任那日，见稳婆抱着这件官服犯愁，问了一嘴，才晓得是李员外让她把衣服扔了，她觉着不合适，要扔不扔之际，被我要了过来。还是崭新的袍子，洗洗也就穿上了，虽然不合身，但在这深牢大狱，也没那么讲究……”

        他坐着无聊，一通闲侃，墨小垚手上蓦地一僵：“李员外……”

        “啊，就是李提牢。他呀，原是刑部员外郎，深受尚书大人赏识，派来提牢厅想必也是为了历练，呆不了多久的。人家可是年少有为，不像我……”

        墨小垚听着听着，心不在焉起来。

        那日，李二被郑冲拿下狱后，稳婆带着墨小垚换上了新囚服，至于她身上披着的那件李二的官服，则被稳婆收走了去……

        “呀！”滔滔不绝的周澈忽然喊了一声，“扎手了！”

        墨小垚左手的食指腹上，一颗圆润的血珠冒出来，她后知后觉，搓了搓手指：“没事。”

        墨小垚收了针脚，将衣服递给周澈，语气平静：“肩膀和腰身处改了改，大人穿上看看。”

        周澈讪讪接过来，穿上后笑道：“啧啧，跟量身剪裁的似的，多谢三土姑娘！”

        墨小垚默默打量一番，似乎也很满意，点了点头。

        周澈是个古道热肠的，最近帮了她许多，御史录囚那回也好，后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托他打听，次次也都应得很痛快。

        墨小垚收起针线，起身仔仔细细将被褥叠好，转身时，递给周澈一样东西：“感谢大人这段时间的关照……一点心意。”

        朱红夹金线编作三回盘长结，末尾悬着三只小巧的耳翼，是个绶带结。

        “愿大人官运亨通，节节高升。”墨小垚诚恳道。

        周澈深深地感动了。

        他从未像这样收到过女子亲手做的礼物，感动之余，又略带羞涩。

        他扭捏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就见墨小垚又摸出来一样东西：“这个……劳您转交给李大人。”

        周澈扭捏的话卡在喉咙里，半晌，他接过来，说：“……怎么不找机会自己给他？”

        墨小垚眼神黯了黯，低声道：“能不能，别告诉李大人这是我送的……”

        周澈愣了：“为什么？”

        墨小垚看一眼他身上那件因为被自己穿过一次而险些遭到丢弃的官服，“他嫌弃我”四个字在喉头滚过几遭，终究难以启齿。

        周澈见她为难，只好道：“好吧……”他眨眨眼，“那要说是谁送的？”

        墨小垚巴巴地看他。

        周澈：“……”

        他伸出指头指了一下自己，哭笑不得：“别闹了，我一大男人送另一个大男人这玩意儿……”

        他说着话，对上墨小垚隐隐含着企盼的目光，声音莫名渐渐小了下去：“……行吧，我送送看。”

        周澈忽然想到什么，眯了眯眼：“三土姑娘，如果说，方才赶到的不是我，而是李大人……你也会拿刀威胁他么？”

        墨小垚被问得一愣，脑海里几乎立刻地，浮现出李二的身影……她后脖子冷不丁一凉。

        有脚步声靠近，墨小垚：“有人来了。”

        她侧耳听了听：“……是李大人。”

        周澈：“！”

        墨小垚：“！”

        两人惊恐地对视一眼，墨小垚呆在原地，周澈方寸大乱地打转……

        “啊我怎么给忘了他今天值夜！绝对不能让他发现你在这里……他这个人精，脾气烂得要死，万一露出马脚就完蛋了！”

        墨小垚实在很难相信，眼前此人，就在刚刚，还滔滔不绝地夸某人年少有为……

        周澈整个人抓狂地推着墨小垚往里屋去，四下一扫，目光定在墙边的那只榉木圆角立柜上。

        周澈打开柜门时，墨小垚一眼就看到里头挂着的那件鸦青色的衬袍……

        她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这是李二的柜子！

        周澈扒拉着她要往柜子里塞，墨小垚苦着脸梗着脖子用力摆手：“不，不行……”

        周澈使出了吃奶的劲还是拉她不动，急得快哭了：“姑奶奶，我求你了，快躲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墨小垚其实比他还要慌，六神无主间，闭了闭眼，以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一头钻进了柜子里。

        ……

        李二推门进来，看也不看周澈，走到书案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他似乎有些疲惫，闭目靠在椅背上，抬手揉额角。

        睁眼时，见周澈还杵在原地，沉了沉嗓子：“还不走？”

        周澈对他扯出个笑：“这就走。”

        走到一半又倒回来：“李大人，这个……给你的。”

        李二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并不接，冷冷道：“什么东西？”

        周澈硬着头皮：“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

        李二看着他，薄唇微启，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周澈：“……”

        他半点没耽搁地拿着东西抬脚滚了。

        这时李二的视线不经意瞥到斜对面的床榻，上面那方豆腐块似的被衾很是惹眼，他眯了眯眼睛：“回来。”

        周澈脚下一顿，应声滚了回来。

        李二盯住他：“哪来的？”

        周澈头皮发麻，竹筒倒豆子般：“……三土姑娘托我转交的，还说不要告诉您是她给的。”

        李二默了默，忽然朝他摊手。

        周澈愣了下，赶忙将东西递到他手心。

        “我这个是官运亨通的意头，您那个看着别致，不知是什么好意头，回头问问三土姑娘……”

        周澈突然感到后脖子凉风习习，僵住，抬眸去看，只见李二垂眸盯着他手上的那枚高升结，视线实在不算友善。

        然后他就看到，李二冷不丁地，将刚接过去的东西“噗”地掷在了地上。

        “……”

        周澈莫名，缩着脖子蹲下身要去捡……

        “滚。”

        周澈一下子缩回手，飞也似的滚了。

        ……

        四更的梆子敲过。

        提牢厅外间的书案上摊着本日录，翻开的页眉处，是一行意义不明的数字：三千二百四十九。

        数字底下，墨笔勾勒出的纹样很奇特，像是饕餮纹，这兽纹却没有眼睛，透着股诡异的森冷气息。

        李二无声坐在案前，盯着案上烛台出神片刻，抬手合上日录本，起身要往里屋走……堪堪抬起的脚却凝在了半空中，随即收了回去。

        他垂眼，静静望了那枚躺在地上的吉祥结片刻，最终俯身拾起，随手拍了拍，凝眸端详：鸦青色的玉线拧作四股手指粗细的长结，首尾用纽扣结收拢，围住中间那根垂下来的玄色璎珞线，造型像是个……金刚杵。

        李二将其拿在手里晃了晃，尾巴上的吉祥穗徐徐摇荡。

        ……

        吹熄外室的灯烛，李二撩开门帘迈进里屋，一面解腰带，一面走向那只榉木圆角立柜。

        他将腰带搭在臂间，抬手打开柜门——

        “……”

        李二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灯火，衣柜里的人笼罩在他的阴影下，睡得很沉。

        墨小垚整个人缩在柜角里，这个姿势显然并不舒适，她不自觉地动了动，眉头无意识地皱紧。

        李二就这么把着柜门垂着眼帘，静静地看了一阵。

        他将腰带随手挂在柜子里的横栏边上，俯身抱起墨小垚，怀里人似乎受了惊，李二的衣襟蓦地一紧。

        他微顿，垂眸看去，人并未醒，胸前的手正无意识攥着他的衣襟。

        李二放轻了动作，将人抱到榻上，起身时动作又是一滞——

        那只手依然牢牢抓着他，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于是，李二就这么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定定等了少顷。

        百无聊赖间，他淡淡扫量着墨小垚的睡颜，目光在她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面罩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她额角那处瘀紫的伤口上。

        伤口很新鲜，微微破皮，周遭晕开一大片青紫。

        他就这么出神看了片刻，这时，衣襟上抓着不放的那只手蓦然松开了，胡乱在身下的褥子上蹭了几下。

        李二却并未立即起身，而是随着她的动作盯住了那只手：粗糙的指节因为冻疮而发肿，整只手都是圆的，形状很有些可笑。

        再往上，小臂处包扎的素纱渗出殷红的血痕。

        心头的焦躁像杂草般迅速蔓延，李二眉头一拧，倏地起身走了。

        很快，脚步声折返回来。

        他替床上人轻轻盖上被子，又随手掖了掖被角。

        不一会儿，脚步声再度去而复返。

        这回，往被褥里塞了只汤婆子。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墨小垚悠悠醒转。

        她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径直叠起了被子，叠完一骨碌爬下床，站在床边茫然四顾。

        这时门帘被一把掀开，来人愣了一下，不由分说地上前拉住她：“快，他点卯去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墨小垚就这么半梦半醒地跟着周澈飞快溜回了外监，手里还抱着只来不及放下的汤婆子。

        ……

        “黑面鬼把半身不遂的曹英背了过来，那疯婆子瞧着只剩了半条命，一见红姐拿刀架着秦狗脖子，魂都飞了，问啥答啥，交代得明明白白。黑面鬼在旁边，人都听傻了。”

        吕娃一边同墨小垚说着话，一边低头给她手上抹药膏。

        稳婆方才来给墨小垚手臂换药时，一道带来了这药膏，说对冻疮有奇效。

        墨小垚不由有些诧异：周澈看上去粗枝大叶，没想到心这么细。

        吕娃见了，十分热心地上前来：“上药这种事，怎么能自己来呢，可怜兮兮的。”

        于是，墨小垚只好举着手让她给自己涂，她一边涂，一边不忘扭头交代旁边的红姐：“姐，你的也别自个儿涂，等三土来。”

        红姐笑了笑：“哎，好。”

        因为这几天腌菜，她们仨的手上都冻出了疮，其中属墨小垚的最夸张，两只手又红又肿，好似猪蹄。

        吕娃一边给她涂药一边乐：“三土啊，讲真的，长了对猪蹄的狐狸精……我还是头一回见。”

        墨小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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