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洛城一新

我在夜幕降临时叫醒了公孙殊，他问我看见了什么，我一五一十地描述给他听。

        从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散，到月亮高悬，静辉满洒。从地球的影子掩盖月亮，月蚀一点点扩大，直到月亮完全晦暗不明，夜空无光。

        一副壮观的图景展现在眼前，哪怕在现代我也没有看过。

        公孙殊安静地听着，我问他：“你算到了什么？”

        他说：“祸去福来，塞翁失马。”

        又是一夜未眠。

        公孙殊困得挪不动步子，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我醒得早些，已经无聊地帮公孙殊编了许多辫子。别的都不说，这流水般的手感真不是盖的。亏公孙总是熬夜，却又发量多又发质好。

        我心虚地开始解绑，却越忙越慢，跟着公孙殊走了一路，等他到家时，我已经无法挽救公孙剩余的时髦辫子。

        算了，这样也挺好看。

        过了些日子，林洛新又造访了我。

        一袭裙装洛城第一美人静静坐在窗前，我被美貌攻击得七荤八素：“你你你……你怎么又……”

        “这样方便避人耳目。”林洛新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

        为了出宫，林洛新还真是另辟蹊径。

        “克里洛特的战事有问题。”林洛新直直看向我。

        “有问题？”我讶异地抬头。

        “是。前线寄来的兵书说，军队到克里洛特时，他们的王被驱逐了，克里洛特的执政者把中原的支援军当做敌人围困于沙梁山，将要弹尽粮绝。”

        “怎么会……？！”

        “兵书传讯，快马加鞭也需用两个月。事已至此，哪怕朕想压，也瞒不了多久。”

        林洛新忽然静默下来。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当他垂下头一言不发时，多半是有些心情不好。

        我心下一跳，瞬间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作为克里洛特使节的我……”

        我仿佛已经看到弹劾我的奏章如雪花漫天，我被人押下按问通敌叛国之罪。

        “皇叔。”林洛新打断我的话，“有一个办法。”

        “什么？”

        林洛新抬眼望我：“朝中武将多守疆，不在洛城中。眼下可调动的人手有限，素质不高；若再战再败，将小事化大。皇叔曾平定西南，若能领军镇压克里洛特，支援我军，将功补过，即可洗清嫌疑。”

        “陛下，我……”我讷讷地呢喃，说不出个所以然。我知道，林洛新的判断是合理的。然而，作为久久生长于和平年代的现代人，我难以想象战争是何情形。如果真的到前线，我不能保证我有足够的心理素质。

        “皇叔可愿去？”

        “……臣……应当去。”我低下头。

        “朕也会去。”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亲自？”

        “古来也有御驾亲征，这是朕的职责。况且，此事也是朕考虑不周。”

        职责、职责……又是职责。

        而我却只能依靠他，就像依靠林鹤雪一样，将他人置于桎梏来获得安宁。

        “是我连累了你吗？”我不禁问。

        林洛新垂着眸，静默蔓延在空气中。他的目光虚虚落在地上，我开口：“没事，你就当我……”

        “若我当初不留皇叔，皇叔会离开洛城么？”林洛新忽然问。

        “可能……我还是会留下吧。”

        “是因为国师么？”

        “公孙殊当然也是我的朋友，但是我不是为了他留在这里的。”我有些无奈，害怕剧情这件事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林洛新抬起头，一双沉水般的眸凝视着我。月华下，林洛新的容颜仿如一副精致的画作。

        这份目光让我不禁想：人们总是喜欢去艺术馆凝视画作，可他们可有意识到自己也在被画中人所凝视？

        我不想陷入画中，于是便微微别开目光。

        “皇叔是怎么知道郦宫的？”

        郦宫，林洛新母亲的居所。我曾在那里找到了被囚禁的林洛新。

        “事到如今，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洛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只能道：“先帝……对我提过。”

        “那，先前皇叔要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什么？”

        “两年前，卯月丁酉日，我问皇叔为什么救我，皇叔没有说完就叫将军带走了我。”

        “……”''我目瞪口呆，居然连日期都记这么清？

        “先帝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他从未对他人提过郦宫的名字，更何况是您。”

        “记性真好啊……”我小声咕哝。

        “我想……毕竟你是我……”侄子两个字还没吐出来，我就想起林洛新的身世。这个理由绝对''站不住脚，我只能说：“我无法见死不救。”

        “哪怕于我而言，活着是一种煎熬？”

        我迟钝地反应过来，我是否是借善意的口吻实现自己的私心，逼迫他继续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那么，我与私刑者有何区别？

        “为什么……？”我缓缓开口。

        “因为忘不掉。”林洛新低下目光，沉溺于自己的思想，“十六年前母亲的每一句话，姚氏的训诫，前日的早膳，抑或是不经意间翻见的书……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物什，如同停留在脑海中，无法做到遗忘。”

        无法遗忘？

        我不敢想象这句话的重量。

        医学上确实有一种名叫超忆症的病症。

        患者会无意识地无差别记忆，所有记忆堆积在脑中，在生活中的每一刻每一秒复现。如果患者曾留下过带有负面情绪的记忆，那么这段记忆将被无限加深，并每一天都重复经历曾经的痛苦。

        而林洛新作为皇帝，所闻所见之事较他人本就更多更广，倘若无法遗忘，哪怕是细枝末节，都能积累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也就是说，他可能在短短一天中不断重复着过去的人生，记忆、情绪……他越压抑，遗毒越深，而自己也崩溃得越快。

        林洛新缄口不言，从无神的眼中只能望见无限的空洞，可那空洞后却是万物。

        “每一件事？”我仍旧不敢置信，问道。

        “每一件事。”林洛新微微皱眉，“还有一次不存在的记忆。”

        在我再三询问后，林洛新的话彻底震惊了我。

        “这是我第三十三次身处于此了。第一次，我被软禁于郦宫，后来处斩了皇叔。第二次，在我被软禁时，皇叔被李玄都刺杀。还有，第三次皇叔被夏家叛军所杀……”

        我睁大了眼睛，听他一次次细数。

        “这一次的皇叔，似乎与前三十三次都有所不同。”说完，他的目光渐渐移到我身上。

        我感到浑身冰凉。

        仔细一想，我当初打游戏，确实是有到达过三十多次be。可，为什么林洛新会记得？这是bug吗？

        “皇叔，你说我是不是得了癔症？”

        我已经无法说话，只觉得手脚发麻。

        直到我达到he为止，难道游戏中的林洛新一直在重复这样的人生循环吗？在游戏以外，恐怕他的人生已经度过了无数个轮回——而他记得清清楚楚。

        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林洛新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总是岌岌可危了。

        如果转世轮回的记忆不会消失，而且无时不刻不在过度记忆，换作是我，早就因心理压力过大而疯癫了。不知道该说林洛新心理素质过硬，还是说他忍耐力强了。

        一个想法忽然闪过我的脑海：第二夜路线是以林洛新为中心展开，作为主角的他对于第二夜路线，是否就像cpu于电脑的存在？

        如果说剧情要依托人物存在，那么林洛新就是剧情的核心——对了，【曾许诺的终结】。

        那个作用未知的道具，难道就是通过激活剧情定位，从而导致剧情的预定调和效力增强？

        原本我还怀疑过桓夔或林洛新是否会与林景瑜的情形一样，继承何月进的记忆，然而从【未使用的赌注】的效果来看，各个道具应该效用不同。

        现在只有这个猜测合理了。

        “林洛新……”我抑制住唇齿间的哆嗦，却说不出什么。

        林洛新歪了歪头，无论什么一举一动亦显得规规矩矩。

        “皇叔找不到缘由也罢。我大抵是有活下去的理由的。”他一顿，“我想知道，这次是否会与之前的情形彻底不同。”

        林洛新轻轻握住我的手，珍重如斯：“我会好好看到最后，铭记如今的一切。”

        我仿佛被无限时空所叠加的庞大命运所注视，难以再吐出一词一字。如果我无法做到改变他已知的一切，我会被他所舍弃吗？

        林洛新眸中的深谭死水似是终于再次流动起来，涌出我所不知晓的情绪。莫测的目光中，我只看懂半星希望。

        余光中，我瞥见他手腕上几道触目惊心的深深划痕。

        我没有勇气再看他，只是咬着唇低下头。

        林洛新像是安慰我一般，抚了抚我的脸颊，仿佛这样的举动于我们之间早已是家常便饭。

        在软禁他时，每次林尾春心情不好时就常对林洛新施暴，这一虐待情节正是《予你梦》这一限制级游戏的卖点之一。

        可林洛新并不会哭泣、痛苦，露出征服者爱看的屈辱表情。他总能看透林尾春的心情，再静静地摸摸林尾春的脸，这一举动既谈不上安慰，也谈不上爱抚，而他只要这么做，林尾春就能平静许多。

        我也奇异地沉下心来：“你……觉得我是林尾春吗？”

        他应该早就看透我不是原装货了。

        “我之前也说过，你就是你。哪怕你不是我的皇叔，也不是大梁的锦亲王林尾春，抑或是异邦来使，我都认得出来你。”

        “……”我心神一震，他说的“我”，原来就是指我。在我打游戏时，他或许就在屏幕后注视着“我”——游戏玩家余容。

        我张了张口，林洛新收回手，站起身：“皇叔，今日暂且到此为止吧。时间不早了，皇叔早些歇下。西征之事我会再做权宜。”

        “林洛新——”我拉住他的袖子，鬼使神差地开口：“别走。”

        林洛新知道我。

        林洛新找到了我。

        一个遗落于此的异乡人，终于被发现的喜悦如浪潮高涨于我心中。终于洗脱无法根除的孤独，在那一瞬都得到了暂且的慰藉。

        一直如人偶般苍白的林洛新，似乎也终于鲜活真实起来。

        林洛新脚步一顿，坐回我身边。好像只要我开口，他陪我坐多久都可以。

        我吸了口气：“林洛新，你可以留在这里吗？”

        “皇叔要我留多久？”

        “留到你不得不走时。”我借用他先前的话，慢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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