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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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赤子衔恤
坤祚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虽不如永泰宫那般富丽奢华,却是恢宏煊赫,尽显坤势庄懿。
凝嫣由坤祚宫掌事宫女引介,步入正堂叩拜皇后,但见一雍容美妇斜靠坐榻上闭目养神,近旁矮桌摆着雕银凤栖梧桐檀香薰炉,袅袅香气如云烟缭绕,凝嫣看不清那妇人容貌,只觉得莫名的压迫感令她窒住了呼吸。
“奴婢……”
才刚刚开口,便闻一阵窸窣,她赶忙敛声,榻上皇后似是被她扰醒了般,动了动身子,慵懒道:“你就是嫣儿吧?”
“……是。”
斗胆抬头,却撞见皇后打量的目光,她赶忙低下头去,暗自苦笑,看来上林苑一事非同小可,竟是连皇后都对她刮目相看了。
“嗯,是个玲珑的可人儿,日后就让她伺候康王吧。”
康王司徒朗,字辰明,周帝次子,也是中宫嫡长子。
宣元三年,周帝册封其为太子,拜金吾卫上将军,胸有激雷,面如平湖,文韬武略,海内信服。
五年前代国犯边,司徒朗主动请缨,周帝封其天威大将军,帅禁军十二卫,假节钺,同冉峰统帅的神扈军联手克敌。
大战初捷,皇帝赦书召回太子,冉峰却突然倒戈,执掌军权以谋造反,扣压太子迫帝禅位。
皇帝焦灼两难之际,幸而左将军殷册施以妙计,直捣黄龙,救出太子,将冉峰打得落花流水,携若干残兵遁入大漠至今生死不明。
然太子在军中受冉峰威吓,又忧惧家国命运父皇安危,虽完体归朝却心智受损,从此害了失心疯,昔日意气风发俊勇儿郎,今朝却是愚钝懵懂如童蒙一般。
昔日康王府邸也早已成了旧时王谢,皇后疼惜儿子,皇帝格外开恩,便允了司徒朗住进坤祚宫东厢暖阁,由皇后亲力照拂。
凝嫣缓步走向东厢暖阁,直觉得那玉阶层层似是永远也到不了边。她始终都未曾相信养父冉峰有篡位之心,反而听闻坊间流传,当年司徒朗意欲逼宫,却碍于声名民心,便以冉峰一家老小为质,胁迫冉将军跟他演一出夺权戏。
凝嫣终于走进了暖阁,一眼便看到卧于床帷之间睡意正酣的司徒朗。
甫一看清他容貌,凝嫣便惊得手足无措,他竟与司徒酹有七八分相像!
本是俊朗非凡,却一脸痴傻,嘴角流涎,凝嫣一个恍惚,又想起上林苑里司徒酹受辱时的窘迫面容,她竟一时心软,生起放过司徒朗的念头。
可是这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醒转过后,她恨不得猛抽自己耳光。
上有大梁复辟之任,下有养父名誉之疑,无论如何,她都不可再羁于妇人之仁!
过了三月,春光更盛,是处花红柳绿,朝野太平,民生安康,大周王朝在一场战乱之后,似是再无社稷之虞。
乾坤城里也是一派祥和,凝嫣每日便是照拂司徒朗这个大龄稚子。那天第一眼相见,司徒朗便说凝嫣是花蕊宫里下凡的仙女,吵着要她做王妃。
实则司徒朗疯癫得全然不习男女之事,空是一声声王妃叫着,凝嫣诚惶诚恐,而皇后见儿子有了个可心的人儿,也就由着他去了。
四月清明节,皇帝按大周礼制,登承天台行祭天大典,又于亘祖堂祭拜祖先。
繁冗的礼节规则持续了整整一天,皇帝回宫后神情便有些沉郁,不知是不是面对祖先灵牌心生感慨,抑或是祭天大典上受万民仰止便珍视皇威更甚。
总之,皇帝突然就想起了花罗耶,似是随意就下了道口谕。
“丽妃乃莫奚王室宗女,郁律氏背信弃义犯我大周,论罪当诛,九族无赦,次日午时,赐丽妃一杯鸩酒吧。”
戌时刚过,皇帝还在乾熙宫里批阅奏章,便听门外有少年清锐声音吵嚷。
“我要进去!我要见父皇!”
皇帝冷笑一声,自语道:“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
遂叫了御前领侍李福拿来金丝绣五抓金龙明黄大氅,随意罩在中衣之外,低喝道:“叫那不肖子到暖阁去。”
司徒酹着一袭素纹白衣,腰间束条淡黄布带,乌黑长发由玉冠绾好,这便是他所能做到的最隆重的穿戴。他急匆匆步入暖阁,
见皇帝正坐于榻上抽着烟袋,须发斑白却精神矍铄,斜睨着他的眼神里是不言而喻的鄙夷。他莫名地就感到一阵悲愤,跪拜下去,不顾礼数,冲口道:“父皇!丽妃娘娘何罪之有?为何要将她赐死?”
皇帝轻拈髭须,气定神闲:“她是莫奚可汗的女儿。”
“可她嫁与您二十余年,可曾做过背叛您的事吗?”
司徒酹的语音里已经夹带哭腔,皇帝竟不为所动,反而冷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您当初为何要娶我娘!”
“莫奚王室求朕和亲。”
“那您又为何允她生下玉奴!”司徒酹已然失控,盈盈美目中溢出一层晶亮的泪来。
“你说什么?”皇帝此时才有所触动,只不过触动他的并非亲情,而是司徒酹的自轻之语。
“如若您当初就想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就不该让异族生下您的血脉!玉奴也就不会面临今日的困境!育我之父要杀生我之母!我若袖手便是大不孝,我若求劝便也是大不孝!”
“你……你此生做了朕的皇儿,难不成还委屈了你吗?”皇帝怒极,将手中烟袋向司徒酹的头上掷去。
司徒酹并未躲闪,镀金的烟袋锅砸在额头上,犹带着灼烧烟草的热度,白皙如玉的皮肤上顿时洇出一片青紫。
司徒酹不曾想父皇会如此狠绝,悲伤绝望之极,只得没停介磕头:“求父皇开恩!放我娘一条生路!求父皇开恩,放我娘……”
血肉之躯砸在坚硬墁砖上,一声声钝响令人不忍卒闻,而皇帝却被司徒酹的行径再度惹怒,起身走至司徒酹跟前,不由分说抬腿朝他心口踹去,狠声道:“你是朕的皇儿,却只想着你那卑贱母族!满心的妇人之仁,日后怎么继承我千秋大业!”
司徒酹被皇帝踹倒在地,又匍匐至皇帝脚边,急道:“儿子愚钝,不能继承父皇大业,儿子只求父皇您福寿延绵,母亲平安终老!父皇,儿子求您开恩!求您开恩啊!”
说罢便又欲磕头。
皇帝却恶狠狠捏住司徒酹的下颌,逼他仰头看着自己,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朕峥嵘半生打下的江山,你竟不稀罕吗?”
蒲扇一样的手掌打在冠玉一般的脸上,司徒酹再次被打倒扑地,口中一阵腥甜,一抹殷虹顺着嘴角溢出,他怔愣着不敢再动,这才惊觉父皇所言。
“父皇,您、您是说……”
皇帝瞪着他,眦睚欲裂:“古有汉武帝立子杀母,朕今日就为你灭绝你的母族。
“阿鼠莫奚于大周不忠,首鼠两端不仁不义,朕心知你宽厚良善,日后若你遇到被母族背叛之事,必不会如朕一般绝决,与其到时令你两难,不如朕替你绝了后患。”
司徒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白皙佼容上,一抹鲜血从嘴角直流到下颌,看起来凄戚绝美,他凝目盯着皇帝良久,似是迟迟不敢相信所闻所见。
蓦地全身一个激灵,他膝行至皇帝脚边,撕声道:“父皇!您这是陷孩儿于不义!孩儿不要您的江山!孩儿不能成为千古罪人!您把皇位赐给三哥吧,五哥也行!父皇!父皇!孩儿受不起!受不起……”
皇帝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怒吼了一声“来人!”李福惶恐步入,皇帝喝道:“赐九皇子鞭刑!”
李福吓得抖如筛糠,一时无措地愣在原地,司徒酹几乎是瘫倒在地上,似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痴傻了一般看着皇帝。
皇帝看向他,似是在给他最后机会:“你这不肖子,到底想明白没有?”
生身的父亲,大周的皇帝,司徒酹已是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他倔强地抹去眼泪,重又跪好,一字一顿说:“儿子不才,只求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气绝,怒吼道:“好!朕就打到你清醒为止!”
皮鞭高高地挥到空中,再重重地落到背上,循环往复,似是永无止镜。
欺雪白衣早已破烂不堪,鲜血从伤口渗出,起初还是条条道道,很快便洇成一片斑驳的血肉模糊。
皇帝把头转向别处,不忍心看司徒酹的面容,但却没有命令停下的意思。
司徒酹却一直盯着父皇,目光里并非怨怼或仇恨,而是挥之不去的悲凄和深深的孺慕之情。
他紧咬住唇,起初安静如塑,渐而痛得狠了,便本能地自唇齿间发出难耐的呻吟。
一声声,牵痛了皇帝的心,恍惚还是这孩子小时候,贪玩打碎了御赐的玉瓶,被母亲责打,他也是这样隐忍地哭,只是那时,他看到父皇来了,便挣开母亲的手,向着父皇跑来,嘤嘤地求他庇护。
而如今,父皇还在庇护着他,可他却宁死都要拒绝这种庇护。
疼痛已渐渐耗尽了司徒酹的意志,他神志恍惚起来,那声声呻吟出于本能地变得繁密却微弱,直到身体猛然一晃,他重重地向前倒去。
“玉奴!”
皇帝俯下身去将他接住,李福吓得扔下鞭子上前帮扶。司徒酹在皇帝怀中醒转,如墨的眼睛因惊诧而晶莹如星。
“父、父皇,您适才……叫儿子什么?”
皇帝怔然,是啊,已经多久没有唤过他的乳名了?
“唉,朕真想将你身上流着的那一半奚人之血,统统抽干抹净啊!”
是夜,太医院使姜宾被密传至乾熙宫中,一个时辰后离开;又过了两个时辰,直到寅时三刻,一顶御用肩舆自乾熙宫中抬出,裹着夜色,无声无息地抬到皇宫东北角承欢殿去。
次日,赐死丽妃的口谕便无人再提。
承欢殿里,司徒酹所居西暖阁门窗紧闭,却有不少宫婢御医进进出出,个个儿形容肃谨、行色匆匆,相互间却是半句废话也无。
后宫之中从来就不缺少流言蜚语,好事者绝不会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然而即使眼线繁密如王贵妃者,得到的消息也只限于捕风捉影。大家最关心的,是姜太医走后,直到肩舆从乾熙宫抬出,中间相隔的那两个时辰里,皇帝的暖阁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令凝嫣意外的是,坤祚宫皇后一向与世无争的端庄姿态,此番却也按捺不住了。
她不知遣走了多少小宫婢小黄门,令他们暗地里四处打探,就连凝嫣这些侍奉在司徒朗身边的宫婢都要受她这般支使,于是,皇后便便走进暖阁,亲自照顾起儿子来。
直到日暮时分,凝嫣并一众仆婢已将乾坤城跑了个大半,却也探寻不出个究竟。
晚膳过后,皇后突然传凝嫣到她的正堂寝宫去,凝嫣预感事态不妙,忐忑不安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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