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一部夏天的木13（2）

陈竺和华老师说话时，刘旻杉注意到了她。父母正携着他见多年未见、从申城飞来的一位伯伯。“生日快乐”的祝福后，刘旻杉如多次重复地回应寒暄：“谢谢伯父，也祝您身体健康。”

        高兰一整晚都十分满意。刘旻杉借机说道：“爸，妈，我去和老师们打个招呼。”

        他走过去时，正好听到陈竺夸林璟琪很帅的那句话，于是目光越过发小的新发型，落在她优雅的颈线和发梢卷起的正正好的弧度上。

        陈竺望着他只是笑，没说话。她的深蓝色长裙对于这种场合既不轻浮、也不过度，就像是为此精心打扮了一切细节，仿佛无言的夜空。刘旻杉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紧张，他突然在意起自己应该换个领结的颜色。

        在他不知道张口说什么时，好在华老师先祝贺了他的生日，将手上的礼盒递过去。“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何老师和我给你挑了只钢笔。”

        刘旻杉恭敬地谢过。他今天穿了礼服，打着灰蓝色领结，西服胸前的口袋塞着暗色的方巾。因为刘海都梳了上去，轮廓和骨相更加清晰。课桌之外，他一直是个夺目的人呢。陈竺似乎又感受到了那次在粤菜馆偶然对视时的轻微眩晕。为什么男生的精致的美感也可以咄咄逼人呢？

        那个身上混杂着出身优渥所特有的自信的、叫严笑的娇小女孩子，说了句“要开场了”，转身就走。

        林璟琪幸灾乐祸地暗笑。

        “你来了。”刘旻杉看着陈竺说。

        陈竺说笑道：“我可没准备第二份礼物。”

        一句玩笑话让刘旻杉松驰下来。即使离开了课桌，陈竺依然是陈竺，他和陈竺的关系也并没有发生变化。

        他想着悄悄和陈竺说，等开场曲结束，一起出去透透气。还没寻着合适的时机（主要是避开华老师和林璟琪那个大嘴巴），一个体态臃肿的中老年男士突然进入他们之间。其实在此之前，刘旻杉已经注意到他打量了陈竺好一会儿。

        在他进入他们中间时，刘旻杉的不悦上升到了顶点。他还未出声询问，那人直接语气和善地问陈竺：

        “你是小竺子吧？”

        “您是？”陈竺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男人发出爽朗的笑声，“哈哈，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过生日，我参加过好几次。我还抱过你。真是……一眨眼居然这么大了！”

        陈竺很歉意地表示真的想不起来了，但她笑得真诚，那种笑容代表的是多年重逢之人发自内心的欣喜。

        可是刘旻杉分明捕捉到，男人说话时，陈竺一瞬间的恍惚和沉默。但她此时轻松地说话，仿佛是他看错了。

        陈竺无法在记忆中调出任何和眼前人相似的面孔。她又稍微更努力一些，惊讶地发现，不仅是他，她的脑海中浮现不出曾经参加过她的生日的任何一个面孔。

        那人继续说着，“那时候给你们家提供建材，现在也在搞这个。你爸爸近年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谢谢您惦记。”陈竺说。

        男人的目光在刘旻杉和林璟琪身上逡巡一圈，关心起陈竺和他们的关系。陈竺从那种眼神得知了信息，其实父亲现在如何并不会是他想了解的问题。

        明白了这一点，她面上的笑容更深。

        她本以为不会遇见认识她、记得她的人。14年洛城的□□，倒下的不是一个房产集团的董事会，而是无数个手握洛城经济命脉的公司被敲骨吸髓、重新洗牌。

        名利场的永恒第一规则，便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林璟琪有些看不下去，想说些什么。刘旻杉先他一步，“到时间了，我过去了。璟琪，你照顾一下华老师可以吗？”

        林璟琪比了个安心的手势。

        刘旻杉对男人点点头，轻轻拉着陈竺的手往更里面走。

        陈竺克服了一点点诧异，没有立刻把刘旻杉的手甩开。这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在她回过神来要收回手时，刘旻杉已经放开了她。时间太快，没有其他人看到。

        “……因为这个位置更好。”少年试图解释。

        “去吧。”陈竺平静地说。

        刘父在热烈的掌声中致欢迎辞。时间不短，陈竺分出神打量餐桌上摆放的鲜花瓶。玫瑰实在是一种“兴也勃焉，亡也忽焉”的花朵。

        刘旻杉也被逼着上台讲了几句，虽然他没表现得是“被逼的”，但陈竺知道。

        三角钢琴果然是给他准备的。少年双手修长有力，第一个乐句刚出，陈竺就听出是李斯特改编的那首帕格尼尼大练习曲——《钟》。

        完整弹奏、接近原速，几乎没有漏音。那双手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翻飞，肉眼无法定格捕捉，弹奏者闪耀地炫目。

        陈竺愕然。记忆中那个小小男孩子的琴音是完全不同的——没有坚定感，断断续续，节奏混乱。

        而不是像现在，复杂纷繁的技巧使用，手指灵巧按下的颤音让人心尖跟着发抖。《钟》，一首极其花炫的曲目，但非常悦耳。近两百年前，李斯特听了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原曲后，为他超人的演奏技巧折服，在此基础上创作了这首改编曲，献给舒曼的老婆、女钢琴家克拉拉。炫技、惊世，因为李斯特要做钢琴上的帕格尼尼。

        没有扎实的基本功，根本无法尝试弹奏。乐段的每一次提速的背后，都是千锤百炼的重复、重复。以天计算的重复练习。

        陈竺不由的闭上眼。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她听到的琴音被往事的云雾笼罩住了，裹挟着命运之手袭来，肆无忌惮又残酷。

        他弹完了一曲，稍作休息，又弹了一曲。

        第二首曲子，她听了个开头，转身离开了宴会厅。她没听见那之后不久，弹错的两个音符。

        ——肖邦的《降d大调圆舞曲》。又名《小狗圆舞曲》。

        《钟》结束后，刘旻杉长舒一口气。第二首曲目难度低很多。弹奏时，他可以稍微分心，将目光越过钢琴投向观众，却发现原本应该站在那里的人不见了踪影。他又在整个宴会厅里扫视一圈，因为分心过了头，连弹错两个音，还是没有。

        他弹完这首曲目，匆匆致谢了观众。和父母交代了后，他在洗手间的隔间里给陈竺发了个短信：你在哪里？

        发完之后他才觉得语气有些不妥，但已经发出去了。他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回复。

        刘旻杉有些憋暗火，而一想到陈竺在开场前心不在焉的样子，又十分担心。他快回到大厅了，心情仍十分混乱。

        他怀疑自己的琴音，在陈竺听来是否真的差劲、差劲到不堪入耳。以往那些教他的钢琴老师，都是拿钱说好话的庸师！

        他怀着莫大的勇气、热望，在若干年后的她的面前演奏古典钢琴曲。就好像从五年级之后的七年多里，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一样。就好像即使多年不再见那个傲慢的身影，他一刻都不放松钢琴训练的事情，也要敲开一个回应。

        一直以来是为什么呢？

        现在的心情……是失落感吗？

        刚才演奏《钟》的、像李斯特一样骄傲的他，仿佛没有存在过。望着走廊的水晶灯，刘旻杉居然有些困倦。是和往年生日会结束后的疲累相比，完全不同的身心双重的倦累。他恍惚着，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

        为什么明明不喜欢钢琴，却日复一日地练习呢？

        这久久不灭的热情，如果不是对乐器，那么是对什么呢？

        刘旻杉站在宴会厅外，没有立刻进去。他点亮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还是没有回复。厅内台子上的钢琴已经被撤走，乐师们调试过提琴，现在舒缓的旋律混合着各种声音，一直传到走廊。

        “旻哥，哥……”

        有人轻拍了他一下，才唤回刘旻杉渺茫的思绪。

        林璟琪瞪着一双大眼，“旻哥，你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难过感……”他很少能讲得出如此文艺的话，但刘旻杉现在没心情吐槽他，他甚至感觉林璟琪形容得十分精准。

        林璟琪想了两秒，继续说：“我刚才路过中庭，看到陈竺姐在那里。”

        “哦。”刘旻杉说。

        “你这样不行的。”林璟琪表情突然一本正经，“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竺姐和严笑说话居然表现出了敌意。本来我觉得你成功可能为零，现在我感觉你有机会的。哥，冲起来！”

        “谁说我要……”刘旻杉下意识反驳，又清醒过来觉得这样很傻。他略微动了下脑子，“你和严笑说过什么乱七八糟的？”

        “发誓没有！”林璟琪举起三根手指。

        “不信。”刘旻杉对自己的“不信”表现出很笃定的信任。

        林璟琪傻笑着，“哥，我先进去给你打掩护了哈。”

        刘旻杉起先步伐很慢地走，然后越来越快，穿过露天长廊时他几乎是以跑的速度。酒店的中庭也是露天的，刘旻杉到那里时，看到陈竺正背对他坐着秋千长椅上吹风。

        他没有立刻上前，站定不动。

        陈竺此刻周身的氛围感，使他感到陌生又不忍打破。

        一场秋雨一场凉。中庭植物密集，八月的夜风从面上扫过，透着丝凉薄。陈竺双手支在膝盖两边，背稍稍隆起，冷清得要和夜色融为一体。刘旻杉突然想起他没有演奏的第三首曲目。

        他一共准备了三首。选择是有筹谋的，甚至顺序也是有筹谋的。只是因为多了一个人，这种程度的精心，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原因。

        今天的原因，数年的原因。夜风似乎吹散开了些、以“习以为常”之名遮掩的迷雾。刘旻杉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炫技的《帕格尼尼大练习曲》，俏皮的《降d大调圆舞曲》，最后是《降b小调夜曲》——肖邦最初的夜曲。他深深感受到，练习这首曲子时隐约不明的情绪。

        弥漫在曲调里，那种朦胧在一切中的深沉的期待和忧伤。

        半死不活的小狗，傲慢耀眼的女孩子，被忘记被同质化对待的他。

        ……

        请看向我。

        我希望她能看向我。

        从一开始……原因竟然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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