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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部迁徙与降落8


8

        ……十二月初。永宁路。申城算是入冬,但气温并不觉得很冷。连日冬雨绵绵,空气潮湿。

        这个城市的一年四季都拥挤忙碌,人走在街上就是一排匆忙的队伍,夏天是湿热的人潮,冬天是湿冷的人潮。上班、下班行色匆匆,咖啡馆、展览打卡来去如风。琉璃似的华丽溢彩的城市,光景是新时代的光景,人是新时代的人。

        闹中取静的地方也多,陈竺和商兰草偶尔约的这家书店便是之一。说是书店,但开在居民楼里,门外也无招牌;最奇特的是,店里的书只借不买,大多是英文书,也有一些德文的。

        书店距商兰草在的校区只有一公里,商兰草周末颇爱来此。店内装潢简单大方,不似时下打卡热门的网红店的故作文艺气,四面墙的经典书,横在房间正中的矮柜上也全是书。商兰草实习工作强度大,周末来了也是办公,因而常惋惜“辜负了一片好地方”。陈竺无事不来市区,今天外企面试,她考虑找一份寒假实习。

        “虽然是五百强,感觉企业管理不太行,实习补贴也一般,还不够中午在商圈吃饭的。听学姐说还要加班。”

        店里有人在默默看书,很安静,一只橘猫瘫在椅子上,也很老实。她们坐在角落,陈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

        “寒假不去做社会实践吗?”商兰草抬头视线离开电脑,活动两下脖子,啜了口咖啡问,准备短暂休息一会儿。

        膝盖上摊了本刚从书架上取下的英文书,陈竺也喝了口咖啡。“我准备暑假再报实践项目。”

        和志愿者活动一样,寒暑假实践活动也是综合评价的一项,参加一次基本分满,如果实践团队成果在后续评奖,成员还能再加小项的评价分。

        商兰草受转移的注意力收回来,“暑假实习、寒假实践不好么?寒假时间短,还有年休。你之前也在外企实习过了,国企、上交所、机关单位、互联网大厂都有暑期实习,到时候选择也多。”

        陈竺想了想点头:“说的也是呢。不过我可不去上交所,看你每天在律所忙成这样,券商——远离。”

        “那互联网大厂也不可。”

        陈竺端详着她的面容,“兰草,最近看起来更憔悴了,脸上痘痘也变多了。你打算留用吗?”

        “嗯,到月底就实习七个月了,明年三月毕业前换劳动合同。红圈所留用实习期一般都是半年到一年。”

        “律所现在果然也资本化很严重啊。”

        “谁说不是……”商兰草拆开桌上一块蔓越莓饼干,“我最近是来了一个美股上市项目,计划月底close。每天没日没夜赶工,这周三一号加班到凌晨两点,‘美好的一个月’确实从加班开始。如果只是这样也算了,但甲方公司从法务到老板都有点——”

        她停顿了两秒,“……大病。”

        陈竺知道商兰草从事这行见过的奇葩甲方也不少,能让她说出“有大病”的甲方,那确实不是一般人。她起了点兴趣,“怎么讲?”

        商兰草却一摆手:“算了,涉密项目,都是糟心事,不说了。”话语一转,“之前微信说你同门,现在怎么样了?”

        陈竺伸手把一头黑发从额头揽到脑后,神情似乎很难以开口似的。

        商兰草想了想问:“那……旻旻同学怎么办?”

        “别想偏了啊。”陈竺脸上波澜未起,语气也是闲谈的语气,“而且我们最近不常见面了。像我以前说的,拿不准的事儿,也可能说淡就淡了,不能当回事。”

        “这样啊,我本来还有点看好旻旻同学的,虽然在洛城游乐园里你那么说……”

        “为什么?”

        “……一种直觉吧。”

        对爱情傲慢者,有掩住双眼口吐情话,而心无任何所动,待到结婚登堂大功告成,方松一口气;有深陷爱河决死不承认,半语不合因缘错过。商兰草总觉得,陈竺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易觉察的傲慢;以及,懒惰。以合乎逻辑的推理为引,躲藏在毫无情绪化危险的一隅。

        简单地说,不敢爱,也不敢接受爱。

        陈竺没吭声,于是情感话题就这么被揭过了。她们又聊了点各自最近发生的事。陈竺要去赶傍晚的校车,问商兰草现在回不回学校。商兰草说,她要再这里待到八点书店关门。

        陈竺要去吧台买单,被商兰草轰到了门外院子里。她找了辆共享单车,低头扫码的时候听到商兰草的声音,“记忆总是固守着某一个点。你有没有想过走出那个点?”

        陈竺一怔,片刻后说:“这话有点酸,不像你说的。”

        “路内写是博尔赫斯说的,是不是博尔赫斯,我也不知道。”商兰草耸耸肩。

        “我在努力中。”陈竺摆摆手,跨上车座,蹬着自行车走了。她的背影显得越发消瘦。

        陈竺每天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去图书馆。她认真思考了商兰草的提议,在接到实习单位hr的电话时,委婉地拒绝了二次面试。

        当然,可思考的好意提醒并不只有这一项。

        这期间,去掉那些选修、不点名的水课和已经结课的,陈竺每周总要在课堂上碰到纪舸三四回。头两回当她毫不经意地走进教室,捉到对方不好意思而刻意移开的视线,总会尴尬地脚底发麻,恨自己不该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个人。至于后来,养成了从后门进教室的好习惯,但免不了条件反射地起几颗鸡皮疙瘩。纪舸倒也有意回避起她。

        陈竺察觉到这一点后,心里颇有些不爽,尤其被接二连三的人回避。

        商兰草是个社交惰懒到从不因为无聊而浪费口舌的人,陈竺在大一下学期初见商兰草时便深刻体会到。一个别的学院的貌美学姐,在本专业课上以高一截的德语水平做简单会话——虽然她们只是大一生的水平,总归是让人默默侧目而视的事情。但她似乎毫不在意,选着德语系的基础必修课,每周上下课独来独往,花费一个半小时往返校区之间。

        直至期中前的某次课,课堂听写单词。陈竺恰好坐在商兰草旁边座位,商兰草看她没带纸,一边问她需不需要一边撕了一半给她。于是下课后,陈竺头脑一热要了对方的微信号。她们甚至一起顺便吃了午饭。陈竺才发现,商兰草其人,谈吐庄重、外表冷静,其实没有任何架子和矫揉,真诚简单得出人意料。几日后,一位室友晚间在寝室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去年被被告捅死的、三江区法院的法官吗?当时在网站上好一阵讨论。我今天才知道,一直来上基础德语课的法学院学姐,是那个法官的女朋友!”室友们纷纷震惊“大事竟在我身边”,陈竺后背发凉,想到商兰草平如常人的举止和笑容,喃喃自语:“那她真是酷毙了。”

        思绪回笼,陈竺意识到自己对着讲台上的投影屏发了足够久的呆。还好她坐得靠后,老师注意不到,又可能注意到了也懒得管。教自然辩证法的马哲院老师激情演说着台|海|问题之我见,陈竺看态势判断这节课又不会划重点,不如继续发呆。

        陈竺想,她是过了多久才看懂商兰草偶尔的忽而放空状态,和长久波澜不惊的面容下隐藏的对世事的抽离。

        “记忆总是固守着某一个点。你有没有想过走出那个点?”

        ——陈竺想,一向敏锐又惰懒的商兰草在说出这句有点“好为人师”的话前,是憋了多久。

        问题转回自己身上,陈竺心情又沉闷起来,抬头看向马哲院老师——不如听课。

        两天后下午,陈竺骑车去东区教学楼上语言学课,从后门踏入教室时,里面已经乌泱泱坐满学生。她才想起,这节课被市教育局抽查巡视了,任课老师提前通知学生早十分钟到教室。她完全忘了这茬,沈晴天也不修这门课,她和往常一样留两分钟,早就坐满员了。

        陈竺硬着头皮溜进后门,一面四下寻找最近的空位,要坐下的时候和纪舸四目相对。陈竺和他对视了一眼,没细看他的表情,一屁股坐了下去。

        听了二十多分钟,陈竺开始在电脑上翻看校团委的公众号,搜寻可参加的寒假实践的活动信息,最后锁定了三个:一个是宁夏贺兰山葡萄酒庄商业模式调研,一个北京教育减负改革调研,还有一个去云南的乡村文旅产业振兴。

        她挨个填报名表、投简历发邮件,忙完一通才发现纪舸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你在找寒假实践吗?”

        第二条是:我也报了云南那个。

        陈竺无语地侧头,对上他也转过来的视线。纪舸一动不动地正襟危坐。

        她又转回头,在键盘上敲:

        “你就坐在旁边,相隔十公分……发什么微信啊?”

        对方回得很快:这不是看你在忙?(委屈巴巴表情包)

        陈竺嫌弃地关掉界面。

        下课后,纪舸跟在收拾好东西的陈竺后面出教室。

        “云南溪城的项目,是一个地点好几个团,分属学院不同。”

        陈竺听着纪舸和她互通信息,点点头:“这个项目也是我最想去的,选拔应该在下周。”

        这个时间路上学生不少。往西骑自行车的男生扭头对着纪舸打招呼:“上课不快点?”纪舸对他摆摆手。

        陈竺不认识他,问道:“你第九节还有课?”

        纪舸没承认也没否认,心里酝酿了几回,踌躇也显在脸上。他说:“新生杯冬季篮球赛,文学院进了四分之一决赛,你知道吗?”

        陈竺说:“不知道。”

        纪舸耐不住性子,“这可是文学院几年来第一次进四分之一决赛,下周五平安夜,到时候班长肯定在群里号召大家去篮球场,你去不去看?唔,我也在队上……”

        陈竺的眼珠缓缓转了半圈,“我看到时候时间……”

        “你之前说过,希望我坦诚一点。所以……我觉得该直接问你。你现在又开始和我打太极。”

        “能不回过头讨论上次那茬吗?”陈竺扶额,推了他一把,“你赶紧找辆车去西区上课吧,快打铃了。”

        “你不答应我就不去上课了。”

        “这招对我没用。要是点名,被扣分的是你自己。”

        纪舸看着陈竺一脸冷漠,撇撇嘴。

        陈竺也怕和他一直站在马路边纠缠,更怕问题还得继续发散开,她又说:“我说看时间就一定是看时间,不在敷衍你。”

        纪舸想了想,露出虎牙笑起来,“好。”

        一阵风来,陈竺把手缩进大衣口袋里,胡乱地走上去主图书馆的辅路,也顾不得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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