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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四部二十一岁的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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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凌乱的不欢而散之后,陈竺和纪舸陷入某种奇怪的关系。五一假期后,同一节课上一起出现的两人,还如情侣一样坐在一起,但除平常的对话外,私下的交流少之又少。这就是所谓的“对外情侣关系”——在外人面前仍然表现成正常的情侣。

        现在的情况多半是纪舸勉力促成的。两性关系需要用到海量的博弈论知识,丧失信任的两个人互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在纪舸眼里,这段关系岌岌可危,陈竺时刻走在分手边缘,他不想承认也不想同意。而陈竺心里真正的想法是:我们在任何方面都无法达成一致,为了避免激烈的场面再出现,在德国之行前,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吧。

        科隆大学的交换申请期确实已经过了,国际办公室在确认这个消息后,即时地发邮件告知纪舸。与此同时,陈竺的奖学金申请收到了积极回复,流程很快被推进到宿舍和签证申请。

        陈竺仍然保持着勤奋状态,平衡学习和兼职赚钱。她认真算了一笔账后发现,奖学金只能覆盖她在德国的百分之八十生活支出,她需要多存点钱以备不时之需,以及负担回国后的不菲的隔离费用。

        五月下旬的一天,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少下课的学生被困在教室里。纪舸正在走廊的露台上观察减小的雨势,看见陈竺抱着包踏进雨幕里。他立即从屋檐下跑过去,拉住陈竺的手臂。

        “你去哪儿?还下着雨、这么着急吗?”他没用多少力气,陈竺很容易挣脱开,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走,他只好跟着。

        “下着雨,你就别在雨里拉着我。也别跟着我啊,淋雨不难受?我叫的车已经到学校门口了。”

        两人的头发和上身都湿漉漉的,陈竺越走越快。纪舸脱下外套,举过她的头顶。衣服变成了一顶小小的庇护。陈竺眼睛一眨,躲闪地小跑起来。纪舸就跟着她跑,一边跑一边说:“我送你去。”

        陈竺察觉出他不容拒绝的态度,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她坐进出租车,纪舸也想跟着她上去。“我去教一个初中生的家教,你不用送我了。”陈竺抵着车门说。

        纪舸出乎她意料地扯起一边嘴角。他已经许久没在陈竺面前露出这种“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浅笑。他说:“雨下这么大,你总不能让我再跑过去吧。”陈竺只好往里挪了挪座位,放他钻进车里。等到了学生家楼下,陈竺从另一边开车门下去,对纪舸说:“你再做这辆车回去吧。师傅,麻烦开回学校,继续打表就行。”两个小时后她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纪舸背着手站在屋檐下。雨已经停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显得异常孤单。

        陈竺觉得纪舸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纯粹一个复杂,一个还保留着他天赐的热忱,一个已经哭笑不分了。

        陈竺下完最后一级台阶,说:“走吧。”她确信在她出声前纪舸就感知到她了,但他既不回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背对着她站在雨后的暮色里,也许是所剩的自尊。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完成一个很随意的形象:“我都站累啦。”陈竺明白了,他没死心,他就像翻书一样想轻轻把这一页翻过去。他湿润的头凑过来,卷起一阵年轻男孩特有的性张力。

        陈竺嘴唇动了动,说:“我也累了。”

        纪舸笑了,这一笑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他说:“那我请你去吃粤菜。”

        “我累了。”陈竺又说了一遍。她平淡无奇地看着纪舸,眼睛里澄明一片,“我是说,谈恋爱,让人挺累的。”纪舸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酒窝闪现出一瞬间僵硬的怪相,但他很快恢复如初,“是什么让你觉得很累,我们聊一聊吧?”

        拘谨的状态,斟酌的用词,做作的语气。

        陈竺不愿看到他这样,事实上她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对自己表现出这样。压抑住轻微的厌恶感,紧接着亏欠感笼上心间。我的心难道比雪山的岩石还要坚硬吗?

        她站直身子,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你别这样,我没说要分手。”她任凭纪舸吻了吻她,听着他的低语宛如自言自语:“你是没有说,但是你已经放弃我了,所以连分手都懒得说……”

        陈竺惊诧于他的尖刻,心里那点亏欠烟消云散,不耐地打断他。

        “随你怎么说吧。”

        纪舸露出一个倔强又淡淡自负的笑,陈竺简直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能这么笑。

        “陈竺,你从来没说过你喜欢。但是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全部的样子,我没法停止喜欢你。所以我能不能拜托你,每次说话前,稍微顾念一下这个前提……看在今天是我们恋爱五个月整的份上?”

        陈竺多少有些难堪,眉头因迟疑而皱起,用规范的德语说:“我是不能和你一样感情充沛,我觉得你可以克制一下习惯把事情浪漫化的冲动。”用中文无法说出口的话,使用德语缺水到渠成。

        “好吧。”纪舸也认真地切换成德语,“我想你觉得感情是靠不住的东西,但你不能干脆地把我也扔了。你要去德国就去吧,生活费不够的话我借给你。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吧,好吗?我们去吃饭?”

        陈竺看着他,看不懂他是怎么想的,点了点头。很久之后她重新回味过来,这时纪舸觉得这场危机的最坏阶段已经过去了。他终于搞清楚了陈竺的厌烦是对世的厌烦,对连篇累牍的情感交流。因此其他人也和他同样无机会,而他至少占有了时间。

        要不是纪舸性情温和而陈竺性情冷淡,她们恐怕再上个月——不,早在玉溪之行——就要吵得天翻地覆了。事实说明,当时吵不起来,现在也吵不起来。陈竺务实的灵魂只在两次感受到了爱情:第一次是去年的平安夜,它在酒精的刺激下被纪舸的目光打动;第二次是雪山民宿之夜,她们各自把初吻给予对方,同样喝了点酒。

        或许酒精和陈竺的爱情就是这么般配。酒意消失了,爱情也就消失了。纪舸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可爱,陈竺想,这是基于观察和比较给出的客观评价,我的稍纵即逝的爱恋投射到的并不是“这个人”身上,说到底我是爱过了某些——场景。她感到沮丧。

        六月底,陈竺迫不及待地回了洛城。她算了一笔账,暑期在曙光培训中心继续教一期初升高学生,带两个班,赚的钱远多于留在申城实习。

        她计划九月从洛城乘火车去深圳,在深圳蛇口码头做渡轮直达香港机场,然后直飞法兰克福。疫情期间国际航班价格贵、数量少,香港直飞则便宜很多,也不必再耗费更长时间回申城,乘香港转机的航班。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周后,她在曙光碰到了来做初中生随课辅导员的刘旻杉。曙光中心存在一类自习班级,作为教学班级的补充,每个班配备随课辅导员,专门给学生在自习时答疑解惑。陈竺不知道他是何时联系何衡校长毛遂自荐的,不会她能想象出在暑假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对于名校出身的刘旻杉,何衡肯定举双手双脚欢迎。

        “我想试一下自己工作赚钱是什么感觉。”

        刘旻杉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竺正在教室休息室里,膝盖上放着用来打发课前时间的《洛城晚报》。休息室很大,有不少空桌子和椅子。其他休息的老师分散坐着,或看书或批改作业,对一坐一站正在小声说话的两人见怪不怪。在意识到近来被认识或不认识、教过或没教过他的老师们,将他和陈竺归类为致远一起读书的暧昧学姐弟后,刘旻杉很满意休息室里的氛围。

        陈竺微微一笑。

        “和我猜的原因有点出入。”

        “是什么?”

        “想买高总不让你买的东西。”

        刘旻杉感觉自己被看轻了,咕哝道:“我是做过这种事,但是在很小的时候了。”

        等刘旻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时,理直气壮地要请下班的陈竺吃饭。陈竺哑然失笑,因为他的样子好像自己拒绝就对不起他的钱一样。她们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陈竺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刻板了,她希望这次去德国能减轻精神的施压。刘旻杉说,你肯定会的。

        陈竺朝他看了看,“我也觉得我行,只要有生活的意识嘛。”

        他脸庞年轻,眼神也是年轻的。陈竺想,他才二十岁嘛。自己二十岁的暑假在做什么?大二的暑假,应该是在申城做不知道第几份兼职。那么第一份兼职呢?想不起来了——最迟是高中结束的暑假吧,做的什么已经忘了。

        吃完晚饭,走在大街上,六点多的天还很亮,刘旻杉问陈竺等下去哪里。

        “我又在外面租房子住,离这不远,走走就到。总觉得和爸妈住不了太久准吵架,这次回来就没告诉她们……”

        刘旻杉只好说:“那我送你回去。”

        她们路过一个街角,人群围聚在一处。陈竺好奇地走去看,一个年轻姑娘支了个画架,坐在小广场的台阶上卖铅笔肖像速写。她穿着漂亮的格布衫裙,带鸭舌帽,标准的文艺打扮,毫无青春的拘谨。陈竺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对刘旻杉说:“给你画一幅速写吧,虽然还有几天,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不然显得也发了工资的我小气。”

        刘旻杉自主忽略陈竺最后一句略微傲娇的习惯性发言,微微睁大了双眼,瞳孔里闪烁着难以置信和极度喜悦。他怎么也没想到陈竺记得他的生日。他忽然感觉一阵难以抑制的激情,他神情紧张,有一些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而陈竺已经用亲切友好的口气询问年轻女孩:“同学,请问可以给他画一幅吗?一幅画多少钱呀?”刘旻杉十分清楚,“她是没有在以我对待她的心情对待我的”,陈竺要去德国了,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表白分明是给一个拒绝的理由;一直以来的想法是:“她还没和男朋友分手,那表白的我算得上什么”。

        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

        “可以的话,”他在心里责备自己,连说这句话都要鼓足勇气,“画你的头像好吗?”

        陈竺听到他的话,有点发愣。

        “作为生日礼物。嗯,因为花自己很奇怪……”他紧张地补充说道。

        “好啊。”陈竺似乎对画谁毫不在意。她听凭女孩的指示,凝神端详某一点,尽量放松表情。红色的夕阳沉甸甸地垂在西北天空,夹在两栋高楼之间,美丽炫目。没有言语,没有思考,心绪沉静,陈竺偷的十五分钟的人生余白。在这十五分钟里,刘旻杉注视着被夕阳映成橘红色的陈竺的脸,脑子里清晰地印下了这个场景。

        她产生近些年来很少有过的生活在热爱的洛城的感觉,平日里的申城是多么肤浅和急忙。

        我一定是爱上了这个场景,陈竺想。

        2022年9月,陈竺踏上去深圳的火车。这天天气非常好,刘旻杉送她到火车站,在入站口外深情地说:“一路顺风,等你回来。”

        陈竺突然觉得,人生就是搭乘一列列火车,每个人坐在不同的车厢,居于不同的位置,侥幸同车的人已然是一种缘分,邻座认识说话更是天大的机缘,彼此坐到各自的目的地后,告别下车然后奔赴在去往下一次列车的路上。

        她只是在一个无聊的白日,在列车上感到了人生的顿悟感。毫无道理地,似乎与心头泛起的去国离乡的落寞交揉一起。

        而她从未想到,这偶然的顿悟,是刘旻杉被搅乱的十四年人生的真正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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