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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二十七章


姜妍的死就像被投进湖水里的小石子,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也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就沉入了湖底,但让唐岑第一次体会到了绝望之后走向死亡的恐惧。

        他日复一日照着医嘱吃药,好在这一次的药并没有给唐岑带来太多痛苦的副作用,但由此引起的嗜睡症状依旧令唐岑苦恼不已。

        那个时候春困的季节已经过了,唐岑却每一天都能感觉到明显的困意,即使他在周末花上一整天睡觉,第二天醒来还是能感觉到疲惫感。而在温度略高的室内,温暖的环境加重了他的嗜睡症状。

        唐岑担心他终日昏昏欲睡的状态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所以在嗜睡症状出现后,唐岑就开始疯狂地、不可遏止地摄取尼古丁和酒精,借此麻痹自己的神经。

        摄入一定量的尼古丁和酒精能使神经保持兴奋状态,但同时也会削弱药效,甚至会加重病情。所以在每一次参加聚会前,唐岑都会减少度洛西汀的摄入剂量,这也导致了唐岑迷恋上了酒精和尼古丁麻痹神经的感觉。

        酒浸泡着胃囊,烟笼罩着肺叶,身体不像白天困顿时那样沉重,清醒时像被刀切割着刺痛不断的大脑也像是失去了痛觉神经一般,飘忽而轻松。即使第二天清醒时还是不得不面对那些糟心的事情,唐岑依旧沉醉于夜晚不断交换着的酒杯中,明明自知上瘾却从不抽身。

        尽管唐岑尽可能控制着自己抽烟喝酒的次数,但他明显感受到他已经开始上瘾、失控了。这段时间唐岑时常能感受到那些低焦油的细烟渐渐无法满足他精神上的需求,身体也贪婪地叫嚣着,要求他摄入更多的尼古丁。

        在唐岑刻意放纵下,药物的副作用和烟酒带来的快感渐渐让他忘记了姜妍遗留下的痛苦,但他总觉得姜妍死后,他的心里就缺了些什么,就算用再多的酒精和烟草都填不满那个窟窿。

        每每坐在一旁看着其他人嬉笑打闹的场景,从心脏那个窟窿灌进来的冷风吹散了他的体温,即使是之后努力尝试融入进那个小团体,抱团取暖的举动也没能温暖他的身体。

        姜妍突然地闯入了他的世界,在唐岑措手不及时搅乱了他的生活,在他渐渐习惯她的存在时,姜妍又突然地离去,留下了一片狼藉。

        “前两天还说着鸡毛蒜皮小事的人突然消失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习惯。”姜妍刚走的时候,唐岑总会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消息,但是从那天晚上起,姜妍再没有出现过。

        但即便如此,唐岑依旧抱着几分幻想,幻想着姜妍从未死去:“我一开始还想过她是不是离家出走,躲到一个没有人发现的地方,但是高中的同学还是告诉了我姜妍的死讯。”

        接到班长来电,听到对方难得焦急的声音时,唐岑还有些意外。在她询问是否知道姜妍死亡的事情时,唐岑手里的笔掉在了桌上,圆滑的原子笔滚向了桌子的一侧,从毫无遮挡的桌沿滚下,摔在了地上。

        何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唐岑的高中同学,姜妍不是他们害死的,唐岑的病情他们也确实不知情,但又一次打破了唐岑的幻想,逼着他面对那血淋淋事实的也确确实实是这些人。

        得知确切的死讯,唐岑才颤颤巍巍地点开了自己的列表。他翻了三四遍,试图质问姜妍,却再也没有找到姜妍的名字。

        那晚,唐岑在陆晟的怀里深陷梦魇,在他的背上挠出了深深的血痕。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她将我从好友列表里删掉了。或许也删掉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所以她死后没有人来找过我,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她和我的联系吧。”

        “她只用语音通话,只要一删除好友,其他人也不会知道我们之间有过联系。何况她是自杀,又有谁会去细细查这些呢。”

        唐岑的声音很平静,他望着窗外,泪腺分泌出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曾经在网上一遍又一遍查着姜妍的名字和学校,然而一无所获。

        何休松开握着的手,在唐岑微微错愕的注视中,他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递给唐岑。

        “那个时候我再回想起她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唐岑接过纸巾,将它对折之后遮住了眼睛,“她还是很温柔的一个女孩子,才会在走向死亡的时候还为我着想,不给我添麻烦。”

        姜妍并不是真的如唐岑所说的那样温柔,她或许是替所有伤害过她的人着想,固执地讨好他们。对向她表达善意的唐岑,姜妍和她母亲一样,用自己的言语去伤害他,将从她母亲那受到的伤害又施加到了唐岑身上。

        唐岑深知这一点,时至今日他仍在承受着那些言语的折磨,但是同样身为受害者,他眼里的姜妍还停留在高中同桌时的那半年时光里,温柔又热心。

        姜妍不是唯一了解唐岑的人,但他却是唯一理解姜妍的人,最初的理解只流于表面,在他体会过唐松源的辱骂后,那样的理解才变成了感同身受。

        唐岑在姜妍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但姜妍比他更勇敢果断,能一个人做出走向死亡的选择,但她的死也成了唐岑内心那道不可治愈的创伤。

        “我参与了她人生中最美好也是最痛苦的那几年,却被她从她的死亡里摘得一干二净。”

        即使是遮着眼,何休也能看出唐岑的精神不太好。他疲倦的模样让何休几次都想结束这次谈话,但和之前一样,唐岑一直在说,他就静静地听着,偶尔在他停顿时问上那么两句,自始至终何休都没有主动打断过唐岑。

        主治医生叮嘱他注意唐岑的身体状况,但作为精神病医生,何休也要尊重唐岑的想法,而且唐岑看起来非常想向他倾诉这一段过往。

        “我和安迪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玩闹,我总是羡慕得很。我和他们走在一起,参加各种社团,但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融入到那个群体,只是在边缘观看着其他人的生活。”止不住的眼泪浸湿了那一小张纸巾,唐岑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然而手上触及的地方沾满了泪水。

        即使唐岑有着令人嫉妒的一切条件,却羡慕着别人庸俗快乐的生活。他不害怕生病,也不害怕吃药,从外部来的伤害他都能承受住,他害怕的是一个人面对。

        唐岑的交际圈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自始至终却没有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他试图拥有朋友,然而矛盾的心理却让他无法对着外人掏心掏肺。和谁都算得上朋友,但和任何人都不交心。

        何休长叹了一声,走投无路的姜妍对唐岑而言只是崩溃的导火索,他的崩溃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动物能跟随本能生存,而人不能。人是复杂的生物,人的社会也是如此,每个时代都会有很多无法融入群体的异类,你不是个例,姜妍也不是。”何休做了那么多年的医生,他见过许许多多像唐岑这样的患者,他们的经历千差万别,但根源却是如出一辙。

        孤独会让人逐渐变成一具空壳。①在越来越复杂的社会里,人的关系也不再单纯,成为空壳的人越来越多,感叹上一代人友谊的年轻人也比比皆是。

        何休抽走了唐岑手里的纸巾,他对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温声细语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和你一样的人。”

        唐岑当然知道,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和他一样的人,但是无数个相似的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最后能摆脱这样的困境,像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直至离世。

        姜妍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就算是被钉死在棺材里,埋在泥土之下,隔着厚重的木板,唐岑也能听到她腐朽声带里发出的呼唤自己的声音,感受到化成枯骨的手勾着自己的手腕向着泥潭中走去。

        两个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人是没有办法互相扶持着走出去的,他们只会互相拉扯着,越陷越深。所以在看着姜妍完全陷入泥潭之后,唐岑才会求助岸上一直向他伸着手的陆晟。

        姜妍死后的第一周,唐岑和陆晟滚上了床。他看起来虽然是醉得神志不清,但其实唐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那种从里到外的空虚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

        两周后,药物开始起效时,唐岑缩减了对酒精和尼古丁的需求,同时又纵容陆晟在他身上无尽地索取。

        嗅着陆晟身上那股熟悉的沐浴乳味道,在陆晟温柔酥麻的亲吻中,唐岑露出了柔软的腹部。他抱着陆晟宽阔厚实的肩膀沉溺(欲)海,从里到外被陆晟气息包裹着的感觉给了唐岑极大的安全感,畸形而病态的心理在陆晟身上得到了回应。

        唐岑心脏那个窟窿被陆晟填补上,呼啸的冷风不再往里灌入。

        会习惯的,习惯慢慢回到沉寂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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