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天花板上

林九言最近天天做噩梦。他看到一个单薄的背影，披着一身散乱的白发，在真火中嘶吼，万千刀刃刺在他身上。一把长三尺六寸五，宽三寸三的黑剑泛着幽光，一道如蛇的金光从剑柄蜿蜒至剑尖，刺穿他的额头。

        林九言惊叫着醒来，春寒料峭，一只乌鸦从他的窗口掠过，只剩下漫漫长河里的黑云。汗水几乎将全身的衣服打湿，根本没办法睡人了。

        他只得无奈起身，瑟缩着把窗户关上，将一袭月光挡在外面，只剩下雪花点点嵌在窗上。

        服下一剂柏子养心丸，又换了一身衣物，他继续躺下，可能是身体实在太虚了，没一会儿又睡着了。

        稍微睡得熟一点，他就会看到那个背影，被一把长剑刺穿明堂。

        于是他又惊醒，一晚上下来，打湿了三套衣服。林九言无奈，只得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九言，柏子养心丸没效果么”钱老望了眼林九言的舌，舌色淡白，苔薄，就是微微有点血虚，也不知为何最近一直梦魇连连。他心里不住叹息，他收的这个小徒弟，天赋悟性都是绝佳的，可惜天生是个瞎子，四珍里不能用望诊。

        林九言摇头：“这个背影，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就天天梦到，就是最近这段时间才这样。”

        钱老看着林九言那青黑的眼圈实在心疼，便道：“这段时间先先好好休息吧，诊所也不忙。”

        林九言无奈点头，他现在头晕脑胀，根本就辨不清药物，当下跟师父到了歉，就走出济世堂了。

        钱老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是有孽缘啊……”

        林九言回家的路上，总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他。然而他停下脚步，细细一听，全是街上人来人往杂乱的声音，估计是自己这几天没睡好，开始有幻觉了。

        对门的宁霖这几天都没去上学，好像说学校出什么事了，暂时停课一段时间。

        一堆人站在宁霖家门前，全部穿着一身黑，有的人抱着白色花圈，有的人跪在地上烧纸，神神叨叨的，有的人则哭天喊地，其余人都是脸上沉痛万分，约莫一共有六十人，将宁霖家围得水泄不通。

        林九言皱眉，是找奶奶扎纸人的么，宁霖不是说了，奶奶去世了，就不做这个生意了么。

        林九言推开人群挤到前面去，还没来得及敲门，那群人只以为他就是宁霖，开始对他东拉西扯，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全部朝着他哭喊：“我们家的……”

        林九言耳朵都快炸开了，赶忙蹲在地上把耳朵捂住。

        那群人简直是铺天盖地，哭喊叫骂声直冲云霄。

        最后还是宁霖从门里打开一个缝儿，把林九言拉了进来，又以快到不可思议的手速轰地把门关上。

        听到宁霖的哭声，林九言下意识地拍拍他的肩，从小到大，林九言习惯了在宁霖面前处变不惊，主要还是在一声声的大哥中迷失了自我。

        “外面那些人什么情况啊，我帮你报警了。”林九言说着，掏出手机就打通了110。

        不一会儿，外面那群人被赶来的民警轰走，走时他们还在不断地叫嚷着“给个交代”之类的话。声音逐渐消散，一只小麻雀落在地上啾啾地叫着，春风卷起满地的冥币，将那小麻雀盖住了。

        林九言把门推开，就闻到到了一股纸燃烧的味道，随手捡起了一张，却被宁霖夺过来扔掉。

        林九言：“这些人……该不会是简松找来搞你的吧！”

        宁霖忙道：“不是不是，哎，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哥你还没恢复好，先别管这些，你不用担心啦。”

        宁霖把林九言推进家门，也回家了。

        林九言心里正疑惑，打开电视机，正好是地方新闻台。

        “欢迎收看北城新闻，我是主持人童安。本次新闻，将详细报道北城大学学生失踪案。据报道，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北城大学有四十一名学生感染一种至今无法确诊的怪病。学校负责人安排校车将学生送往市医院检查。

        在行驶途中，大巴车司机突然改变方向，开往藏霖山，全车人离奇失踪。据调查，该大巴车司机原本是北城养老院的工人，因将一个未确认死亡的老人送往火葬场而被判过失杀人罪。此后突然消失，警方发布通缉，追寻未果。竟然混进北城大学当校车司机。

        如今北城大学相关负责人正在被追责。

        随后三月四日晚上，警方在藏霖山发现了被敲碎玻璃的大巴车，还有四十具尸体……”

        林九言听得入迷，不小心摁到遥控器，换到了下一个频道。没想到也是新闻采访。

        “简先生，贵子简松死于北城大学的大巴车上，您觉得其中是否有蹊跷”

        什么简松死了！

        林九言震惊得都没听到下文，慌忙给宁霖打了个电话。铃声响了约莫一分钟，那边才接。林九言一开免提，那边就传来了宁霖的哭声，还有点……喘

        “那个……你看新闻了吗……”

        “看了……”宁霖的声音突然被打断，传来了简松的声音，“你烦不烦。”

        震惊林九言一百年，大白天的见鬼了。

        “宁霖！我跟你说……”林九言心想糟了，宁霖被鬼缠上了，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怕啊，先看看，简松那家伙有没有影子。”

        “他没有啊。”

        林九言都没有注意到他过分冷静的语气：“像他这样的新鬼，一符纸应该就能解决。我就是怕你被他迷了。”

        简松忍不了了，把电话抢过去挂了，将宁霖抵在房间门口，朱唇未启笑先闻，目若秋波，虽怒时却似醉。过肩长发被春风杨起，散出点点香气。

        宁霖闭上眼睛，像是要拼命挣脱人偶师的线，猛地把简松推开，反手把门一锁，手速依旧快到不可想象。

        “你救了我们一命，我们也帮忙处理了鬼王。”宁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拳，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嘴里的字吐出来，“从此以后就不要来往了……你明明，可以救其他人的。”

        说完，他只觉得心好像都被掏空了，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顺着门滑下，跌坐在地上。

        双眼无神，愣愣地看着春风把窗帘卷起，几只鸟儿落到窗前，留下一片羽毛，又飞走了。

        愣了好半晌，他才又打电话给林九言：“哥，放心，我解决掉了。”

        “北城大学……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就跟新闻上说的一样……我当时也在大巴车上。是唯一一个幸存者。哥，我得出去躲一段时间……我要是不在家，那些人应该也不会来了。”

        “也行。钱够么，不够我先借你。”

        “够，奖学金还没花呢。”

        林九言把电话挂了，心说自己昏迷这段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让他根本没有细细思考的能力，歪倒在床上又睡着了。

        被噩梦惊醒的时候，已经傍晚了。院子里的泽漆草长得正旺盛，被火红的夕阳分隔成了两片，一片通红，一片则陷入的阴影里。

        林九言下楼，端着小板凳坐在泽漆草边上：“泽漆，泽漆，泽漆……”

        他念了好多遍，总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东西。

        他又听到了白天那个诡异的脚步声。然而只是一瞬，这声音就又隐藏了起来，无论怎么努力，也察觉不到了。他只能又把他归于错觉。

        他感觉到天好像黑了，身子也传来阵阵凉意，他也不想睡觉，随手找了笔和纸，把梦里的背影画下来。

        第一个晚上，他浑身缠着锁链，十根手指都断了，满身地血。

        第二个晚上，他泡在一片血池里，其中有恶鬼，还有一条蛟龙，吞食着他的血肉。

        林九言握笔的手在颤抖，额头上全是汗，深深地吸了口气后，接着画下去。

        第三个晚上，他被寒冰冻结成冰雕，又被烈火烧化。

        第四个晚上，他被上古凶剑——断生剑刺穿明堂。

        林九言手中的笔滑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彻底打湿，苍白的嘴唇都在发着抖。他双手抓着心脏，像溺水的人一般，拼命地呼吸。

        “熟地黄补血且疗虚损，生地黄宣血更医眼疮……”他背着《药性赋》，让自己稍稍舒服一点。

        等他完全静下来后，他听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呼吸声，就在不远处。

        他很熟悉自己的家，他走进客厅，那声音在楼梯口，他走向楼梯口，那声音到了二楼老王的房间，他走进老王的房间，那呼吸声躲到了卫生间里。

        林九言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听到晚风吹过柳条，巷子深处的夜猫在叫喊，街上稀稀拉拉来往的行人在聊天，听到那呼吸声猛然加快了。

        他的世界里一片黑暗，可他仍不断地靠近那呼吸声。突然，水龙头的水流了出来，哗啦啦，他赶紧上前把龙头扭上，恢复安静后，那呼吸声已经听不到了。

        可是他能感觉到，还在附近。

        他从老王的房间里走出来，整个房子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远远传来的猫叫也消停了，风突然也静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哪里呢。

        他到处找，翻遍了整个家，从楼下翻到楼上，柜子里，床底下都没有放过。然而在所有能装东西的地方，他除了摸到自己的物品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累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上。始终有股被监视的感觉，他能感觉到有什么目光，炽热的，落在他身上。他的额头，脸，喉结，宽薄衬衣里露出的锁骨，后背，纤细的手腕，修长的腿，细白的脚踝……全都被那目光锁定着。

        他抬起头，听到那呼吸声在天花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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