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逃

偌大的戏台空无一人，凄婉的唱腔还盘旋着，混着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地上，宛如一层层黑纱。童帆和老王站在空旷的看台上，眼睁睁地看着门闭合了。

        童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拔腿就往戏楼里跑。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把门唱出来。是哥哥童晖吗不可能，他离家那年才十七岁，父亲根本没来得及教他唱阴戏。

        他这一辈子，只听过一个人，能唱出这样凄厉的杜丽娘。没错，就是他，一定是他。五年前在戏台上被鬼杀死的舅舅。

        童帆原本也是可以继承家业，只因五年前，他跟舅舅第一次尝试，第一次在戏台上看见水上浮满了鬼，甚至在唱戏时还有许多鬼搭戏。他害怕至极，走错了一个步子，整场戏都乱了。

        原本要躲开鬼的武生，没躲开，生生被杀死。那些安静听戏的鬼也暴乱起来，浑身冒着黑气，生生绞死了他的舅舅。

        原本被绞死的人应该是他。

        他整夜整夜地梦见舅舅临死前那满是眼白，浸着血的眼睛。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开口唱戏。

        他顺着一道木制小楼走进后台，只见里面漆黑一片，他的身旁燃起一道掌心焰，照亮了前面挂满了戏服的墙壁，仿佛有无数人吊在墙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火飞离了掌心，进入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里，整个后台被这微光点亮，不见一人。

        “你们童家人，为何要唱出大门”老王语调一声比一声重。

        “我也不清楚刚刚唱戏的人是谁。”童帆没有在意老王带着质问与威胁的语气。

        后台里刀枪剑斧棍棒，锣鼓笛箫板，门水风火旗，腮红脂粉胭脂头面，一应俱全，几套戏服还乱糟糟地都在桌上，没有收拾。只是缺少了人。

        老王冷哼一声：“障眼法。”

        他咬破食指，以血画出一道符，凌空一拍。不大的房间里翻过一层气浪，他们周围站满了人。

        红脸武生，花脸净末，几个老旦，文丑武丑。唯独不见花旦。

        仿佛有谁从童帆头顶挖了一洞，往里灌了铅。他整个人都变得僵硬。

        这些人，每一个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谁脸上的油彩画重了一些，谁的眉毛弯得太下边儿了……全部都是五年前因为他的失误而丧命的童家人。

        半晌，好一阵儿，他才说出话来：“舅舅呢”

        武生的声音粗犷洪亮：“我乃——七郎延嗣鬼魂是也……众鬼卒，驾起阴风宋营去者……”

        “七叔！”童七叔排行老七，生前唱的最好的一出戏，就是《七郎托兆》

        “大王啊——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舅舅！”

        他呼喊的人在上妆，粉底前一座，对镜贴花。那神情，山河曼妙，哀婉凄凉。画笔，头饰，插花，粉面，红唇，蛾眉，杏眼，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笑中带泣，唱着《霸王别姬》的词儿。

        “帆儿，你怎么还不去化妆，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童帆泪如雨下，这正是那出戏前，舅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懦弱与无能，害死了这一班子的人。

        老王手中凭空出现一把桃木剑。剑尖几乎要碰到童帆舅舅的鼻尖，后者却脸眼睛也没有眨，气定神闲地抿着胭脂。

        “为何要唱出大门！”老王握紧了拳头，剑身紫光流转，仿佛困住了一道惊雷。

        没有人回答他，都在忙着定妆。

        “你们是鬼王的人！”老王高高举起桃木剑，空气被划出了一道裂痕。

        “若是杀了我，这门可就没法儿打开了。”这声音细而软，清而脆，明明是随意的调子，却带着三分妩媚。

        桃木剑僵在半空。

        片刻之后，这旦角站起身，笑意盈盈：“王道长，我童元还没怪你们扰乱了戏，你倒好。天亮前要是唱不出门，令子可就九死一生了。”

        “把门唱出来，究竟是什么居心”

        “王道长在谢大人手下做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门开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吧”

        “意味着无人能活。”

        “你们猎鬼人死后，不应该会被往死力感染么谁帮你净化了枉死力总不可能是谢必安吧。”

        桃木剑轰然落地，雷电紫光瞬间暗淡，老王出了一身冷汗：“鬼王……泽漆。”

        童元朗声大笑。

        “鬼王是杀不死的。哪怕是上古凶剑，断生，也杀不死。”

        童元眼里的妩媚悉数退去，露出深不见底的绝望：“连希望都没有，要如何守护”

        “你要做什么”

        童元走出到门口，套上枷锁，冷冷回头：“童家人世世代代守护这道破门，九死一生。杨家将满门忠烈，最后除了一片虚名，还有什么”

        “我要把这门打开，断了童家的诅咒。”

        他朝着童帆莞尔一笑：“帆儿，五年前的那场戏不怪你。”

        童帆摇摇头。一切都怪他，怪他害死了舅舅，怪他没本事接着唱阴戏。这是他们童家百年来的诅咒，每年中元节，都会有童家人无故枉死。他们唯有唱阴戏，让逝者安息，关闭枉死城的大门，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人。

        五年没唱了，整个童家，只剩下他一人。距离中元节还有五个月，也意味着他只能活五个月。

        他眼睁睁地看着戏班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被拉进枉死城里，在无尽的枉死之力里受尽怨恨与恐惧，却怎么也不能唱出来。

        一切的一切，都因他的胆小怯弱。

        他跪在地上，面朝着舞台。他知道，舅舅就算灰飞烟灭，就算背负骂名，就算拖下世人垫背，也不愿他，不愿他们童家人，默默无闻地被抓到枉死城里受尽折磨。

        枉死之力被彻底释放出来，真正遭受灾难的是那些毫无抵抗力的百姓……他们，也许还能自保。童帆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当即扇了自己一巴掌，嘴角淌出两道鲜血。

        他开始学说话，喊的第一个词不是“爸爸”，而是“使命”。

        守护大门，守护世间，是他们童家人的使命。十几年来，他一直以这样的英雄自居，直到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懦弱，有多丑陋。

        童元将他扶起，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后台的房间。

        生旦净末丑，打鼓的，拉二黄，打快板的……一一就位。鼓锣声响起，一声洪亮的叫喊打破了沉寂的夜。一老生先上舞台，扮的是崇公道。

        这一出，唱的是《苏三起解》。

        老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果门被彻底打开，枉死之力会瞬间蔓延到全城。枉死之力以人的怨念为食，能操控人的心智，到时候，整个人间都会变成地狱。

        可是林九言还在里面……

        老王捡起手里的桃木剑，此剑名唤“谷雨”，陪伴他四十三年。十七岁成为猎鬼人，为了扶养弟弟长大。“谷雨”的前主任，是寻松山的张道长。他想起当时张道长将此剑托付给他的话：“无论如何，你要守护天下苍生。”

        “你看错人了。”老王长叹一声，脑海里是自己卧病在床时，林九言无微不至的照顾，是林九言小心翼翼的一声“爸”。

        谷雨剑上的紫色惊雷一闪，整个剑身都暗淡了，再没有一丝光亮。

        “我是……是罪人。”

        老王说完，童帆呜咽着说:“我是千古罪人。”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言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

        苏三哀怨悲绝的唱腔混着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又随着冷风吹起，盘旋在半空中。

        她一身大红罪衣，脖子上套着枷锁，原本惨白的脸被画得嫣红，原本柔媚的眼仿佛泣着血一般，声声凄厉，冤，苦，怕，唱出苏三之无限恨。

        “此一去有死无有生。”

        一曲终了，看台又汇聚起了刚刚看戏的鬼，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原本听完这场阴戏，他们就要前往轮回。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枉死城里的血池，恶犬，冰火。

        戏子们下台，门没有打开。

        站在舞台上的童元突然吐出一口血，脸上的脂粉都掉落了，露出一张惨白的脸，眉眼清秀，唯有双唇血红，摄人心魄的美随着脂粉掉落了，剩下的是沉重的绝望。

        别说接着唱，他连话都说不了。这是老天对他们童家人的惩罚么，难道这就是宿命么。

        他仰天，无声大笑。血泪滑过脸颊，染得那一身大红罪裙罪衣更加艳丽。

        从黑子沟东边，跑过来一个男孩，看着不过十八岁，跪在童元面前。

        “哥！”

        “舅舅，童晖不孝。”

        童元眼里顿时有了神采，朱唇轻启，似乎想说什么。

        “我只会唱一出戏——《霸王别姬》”

        童元点头，咬破手指，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留下一枚红印，闪了几下，就隐进皮肉里不见了。

        点鼓，牙板，京胡，月琴。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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