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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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断生剑刺穿,泽漆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粉身碎骨也好,挫骨扬灰也罢,他都习惯了。
他微微闭眼。
“赤芍药破血而疗腹痛,烦热亦解;白芍药补虚而生心血,退热尤良……”
他缓缓地笑了。
他一直在无底深渊坠落,直到重新拥有了那些记忆,他才终于落了地。原来在这个世间,有那么一个人,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也要站在他的身旁。
在很长一段时间,泽漆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所过之地,必定寸草不生,一片死寂。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吧。他走到了一个村子里,看到五个小孩在荡秋千。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细同那群小孩比对了一番,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们是同一种东西。他想去问问他们,他们是什么,这样也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可是一旦他走进,小孩子们灿烂的笑容刹那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扭曲而可怖的面容。其中一个男孩突然发起了狂,死死咬住身旁的女孩,那女孩也撕扯着他的皮肉。
那天阳光还挺好的,泽漆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他的身旁是五个小孩的尸体,他们互相啃食,手脚散了一地。
他捡起一只手尝了尝,赶忙吐出来。他不懂,他们为什么要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无论是谁,漂亮的、丑的、矮的、高的、胖的、瘦的……在他面前,无论前一秒在做什么,下一秒都会突然开始互相啃食,发红的双眼,撕扯着彼此的血肉。
后来,那些和他长着一样结构的东西,再也不让他靠近,只要他一出现,就会用棍棒打他,用刀剑砍他,用火烧他……
很痛。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些和他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哦,对了。他记得,当时那些东西叫他,鬼王。可他不知道,什么是鬼,什么又是王。
他发现在一个特定的日子,街道上会灯火通明,江面上会有五颜六色的花灯,树底下有成双成对的人影。还有一个特定的日子,到处都开满了花儿,人们摘下花,送给别人。
他最喜欢这两个日子,他喜欢花灯,喜欢花。
在每个黄昏的时候,他会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炊烟袅袅升起,流水轻轻的,柔柔的,有好多小孩子从桥上蹦蹦跳跳地跑过,纷纷钻回自己的家里。欢笑声夹杂着饭菜香味,在夕阳下飘得很远,很远。
他也很高兴地跨过那座桥,可下了桥之后,站在空荡荡的小巷里,走过一间间房屋,所有的门都是紧闭的。
泽漆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和那些小孩不一样。他们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小屋子,他没有。
可为什么他没有呢。
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从一座破庙里出来的,当时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东西,一个往北走,一个往南走。
他记不清回破庙的路了。
他随便敲了敲一户人家的门,他只是想走进这个叫房屋的东西里面去感受一下。可是开门的人一看见他,脸上就狰狞得可怖。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脚下的尸体,坐在饭桌前,拿起筷子,不知道要怎么用,摆弄了两下,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呆呆地坐着,闻着饭菜香味。
尸体都腐烂了,饭也发霉了。有一个人推开了这扇门,不久后有很多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人推开这扇门,他们用铁链把泽漆捆绑起来,唯一露出来的眼睛里满是恐惧与愤怒。
他们砍断了泽漆的手脚,将他千刀万剐。发现泽漆根本死不了,就绑在架子上用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泽漆还是死不了。
最后有人提议,把他用石头绑金棺材,沉到岐江里。
他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
他看不到一丝光亮,呼吸也逐渐困难。尽管他几乎窒息了,却始终保有意识,清醒地感知那窒息。他想用手按一按自己的心脏,可是绑着的石头太沉重了,根本抬不起来。
深渊,窒息。
会一直这样吗?
光透进来了,他看到了一双眼睛,温润得像一汪春水。他第一次见到没有发红充满血丝的眼睛。眉眼弯弯,微微翘起的嘴角,这些东西第一次没有因为他的靠近而消失。
他被一双手从棺材里抱出来,抱回了一间屋子里。是每个黄昏都会升起袅袅炊烟的那种屋子。还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碗,里面装满了汤药。
好香。
他呆呆地望着那人,一眨不眨地看那温润的眉眼,总以为下一秒就会突然发着狂吃人。
一,二,三,四,五,没有,眉眼还是那温润的眉眼。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伸手,抚摸那细而长的眉毛,弯而翘的眼角,直而高挺的鼻梁,软而薄的红唇,分明而精致的锁骨……
“我叫张景,是个大夫。”
“我叫张景,是个大夫。”泽漆跟着念。
张景笑了,眼里却满是悲伤:“从今以后,你叫泽漆,可以吗?”
“从今以后,你叫泽漆,可以吗。”
张景摆摆手:“泽漆。”
“泽漆。”
张景指着他,说:“泽漆。”
泽漆指着自己:“泽漆。”
张景满意地点点头。
他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是人,他们也是人。张景大夫让他不要出去,就在家里玩。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才不要出去,赶他走也不走。
每天晚上,他都要抱着张景睡觉。据他观察,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他还会亲吻张景的额头,脸颊,还有嘴唇,住在同一间屋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
“不可以亲这里。”张景大夫的脸红彤彤的,细长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哭笑不得。
泽漆点点头,表示明白,就再也不亲了。
张景大夫每天都很忙,来找他看病的人都排成了一条长队,从早到晚,他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耐烦,那温柔得能化出水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叮嘱病人,那双好看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写药方。
今天是他喜欢的那个特定的日子,他想送给张景大夫一盏花灯。趁着张景在熬夜,他悄悄出去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玉。宝马雕车香满路……”街上有人在吟诗。
花灯铺子夹着江边行了一路,他穿过人群,只想买一盏花灯,送给张景。
他跑进人群里,原本满面笑容的人们又露出了可憎的神情,开始互相撕扯起来。为什么,他只是想买一盏花灯。
他把钱放在柜台上,兀自挑了一盏白而带粉的花灯,回过头去,却看满大街的人在厮杀,刺耳的尖叫同烟花一道落在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尸体,捧着手里的花灯,想回到自己的家里。
可还是那些人,全身都蒙住,只露出眼睛的人,将他拦住,齐刷刷地举起闪着寒光的剑。
泽漆把花灯护在怀里,他只想买一盏花灯回家。
“住手!”是张景大夫来了,他当在泽漆的身前,很着急地向那些人解释着什么。
泽漆没有听清,他拉着张景大夫的手,抵着嘴唇,深深地吻着。
他听到那些人的语气很凶,可是张景大夫丝毫没有退缩,那些剑都指着他的心脏,已经割破了那薄薄的长衫,流出了鲜血。
“以后留在家里,不要出去,好吗?”张景接过花灯,明明露出了一个笑容,却好像在哭。
他点点头,踮起脚尖亲吻张景大夫的心口,鲜血将他的嘴唇染得嫣红。
“相信我,总有一天,你会有很多的朋友和你一起放烟花。在这之前,只陪我一个人,哪都不要去,可以吗?”
泽漆把头埋在张景怀里,点点头。
后来每一年的元宵,张景都给泽漆买许多扇花灯,等到夜深人静,大街上再无一人,他们才把花灯点燃,放进岐江里,顺水飘流。
“若乃消肿满逐水于牵牛,除毒热杂虫于贯众……下一句是什么来着。”泽漆又长高了许多,坐在张景大夫身旁,已经同他一样高了。
张景大夫挑灯写医案,泽漆一个人睡不着,就坐在一旁背《药性赋》。
“金铃子治疝气而补精血,宣草根治五淋而消乳肿。”张景下意识地接下去,“先睡吧,我还有得忙。”
泽漆侧头看他被微光映着的侧脸,像半开的花儿。
“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应该叫你什么呢相公?娘子?”
张景大夫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叫哥哥。”
“哥哥。”
泽漆回忆着往事,所有和张景有关的记忆是呼吸,让他在一片窒息和黑暗里喘过气来。
他这样的人,存在就是给世间带来苦难。
眼前林九言拔下他额上的断生剑,紧紧握在手里,眼睛被黑布缠住了。泽漆多像再看看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
再也没有谁,愿意给他打开屋子的门,愿意买花灯陪他过元宵,愿意给他一个家。
所有人都因他的存在而痛苦,发狂。
“彻底……杀死我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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