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我们不欠你们的

程卫气得直跺脚，“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强？你随了谁啊。”

        程岚轻笑，“你啊，如果是在战场上，你会丢下你的士兵独自逃生吗？”

        程卫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老子才不是孬种。”

        “你是英雄，你闺女自然也不是孬种。”程岚道。

        程卫哑口无言，再次被气得跺脚，“这怎么能混为一谈?这是两码事好吗？”

        程岚敛容，声音沉沉，“对我来说，这就是一回事，你领军上战场上，身边同袍都是你的士兵，你不会丢下他们，对我来说，五里坡这里就是我得战场，这些病人就是我的士兵，他们身上的病就是我得敌人。”

        程岚的声音掷地有声，“我要带着他们打败敌人，我一定可以做到，所以，爹你不必再劝我。”

        旁边的楚景昊听了程岚的话，不由为之动容，他第一次知道在程岚心里，原来是这般看待治病救人这件事的。

        程卫呆呆的看着程岚，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摸了把眼睛，咕哝道：“没事整这么煽情干什么，老子都差点被你说掉泪了。”

        程岚莞尔，这就是程卫，永远都能用他的粗大嗓门遮住自己细腻的情感。

        “算了，我说服不了你，那爹就努力的支持你。”程卫重重的叹息，“那些大臣们唧唧歪歪的话你别担心，有爹在，拼死也不会让陛下做出错误的决定。”

        程岚冲他施礼，“嗯，多谢爹了。”

        程卫摆摆手，“跟你老子不用这么客气，我走了。”

        他如同一阵风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离去。

        程岚送他到门口，塞了一包口罩给他，叮嘱他：“以后每天都带着口罩，不许摘掉。”

        程卫摆手让他回去，“知道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送走程卫，程岚回头，便看到楚景昊神色幽幽的站在她身后。

        她挑眉：“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是不是觉得崇拜上你师父我了？”

        楚景昊的满心感动顿时都噎住了。

        他小声咕哝：“我刚才一定是脑子坏了，怎么会觉得你的形象很高大呢。”

        “世子妃，不好了，出事了。”高秀萍急促的从后面的病房一路跑过来，“有两个病人出现了呼吸衰竭的情况。”

        程岚和楚景夜都神色一变，同时转身向病房区方向跑去。

        两个病人是程岚负责的重症病人，大都是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老人，送到五里坡的时候病情就有些严重，这几日程岚一直在用中西药结合的方法治疗，病情已经基本稳定下来。

        程岚边走边问高秀萍，“怎么会突然恶化？病人有没有其他症状？”

        高秀萍连忙道：“他们都有腹泻的症状。”

        程岚吩咐道：“快，去把钱胜也叫起来。”

        两个病人都是接近六十岁的老汉，程岚赶到的时候，已经脸色青紫，眼皮外翻，看起来随时都要咽气了。

        程岚立刻先给两个人打了一阵强心针，然后才开始检查，病人的脉象很弱，血压更是几乎检测不到。

        程岚的心不由沉了下去。

        钱胜这个时候赶了过来，程岚负责抢救一个，同时口述命令让钱胜帮忙抢救另外一个。

        抢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孙成在外面惊慌失措的喊：“不好了，又有人出现了腹泻症状。”

        程岚分身乏术，只能让楚景夜去看看。

        还没过一盏茶的功夫，程岚手上的病人情况终于稳定下来。

        她站起身来，捶了捶酸疼不已的腰，正要去楚景昊那边看情况，听到

        孙成又喊：“世子妃，又有人出现了腹泻症状，现在已经有十几个人病情越来越严重了。”

        程岚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一晚上，乾坤堂所有人都没睡，可纵然所有人都忙坏了，还是人手有限，一共二十个病情忽然间危重的患者，他们抢救回来十个，另外十个根本来不及抢救就咽气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倒在地上。

        楚景昊呆呆的看着程岚用白布将最后一个咽气的病人盖上，然后朝着病人深深的鞠了一躬，低声说了句：一路走好。

        他的眼眶忽然间就湿了，只觉得心里压抑的难受，懊恼，自责，悲痛，恨不得时光回转.....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痛苦。

        室内想起了低低的啜泣声，是几个女孩子忍不住哭出了声，几个小伙子蹲在地上，颓丧的耷拉着脑袋，钱胜蹲在门口，脸色有些灰败。

        悲伤而压抑的气氛在室内萦绕。

        程岚扫视了一圈所有人，声音柔和而平静，“我们已经尽力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们也没有时间难过，打起精神来，还有更多的人等着我们去救。”

        楚景昊抬头看向程岚，隔着防护面罩看不太清她的神情，只能看到她柔和平静的双眸。

        他抬头深吸了口气，纵然他贵为成王世子，以前也曾下令杖毙过背主的奴才，可眼睁睁的看着十条人命就死在自己跟前，那种直观的冲击还是让他有些无法承受。

        他第一次生出生命无常的感觉，原来在死亡面前，根本就不分地位尊卑和贵贱。

        可是程岚是怎么做到的，她为何能如此平静的面对死亡呢？

        楚景昊听到一声恍惚的叹息，他这才发现自己恍惚间竟然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程岚的眼神看向室内盖着白布的尸体，声音比刚才多了两分低沉，“我不是不难过，是我曾经见过比这更惨烈的死亡，人数也比这要多的多，那些人中甚至有些是我朝夕相伴的朋友，师兄弟，我的亲人....可我无能为力，我还是看着他们去了。”

        程岚收回目光，缓缓扫向所有怔怔看着他的人，“正是因为知道失去的悲痛，才更能珍惜生命的可贵，我才愿意尽自己所能去救助每一个人，况且眼下的情况，我们真的没有时间难过，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楚景昊茫然的看着她，有些不明白她说的话。

        程岚不是程大统领的女儿吗？她不是自幼生长在京城吗？什么时候经历过更惨烈的死亡了？

        程岚却没给他发问的时间，转身走向门外，叮嘱孙成和桑青，“叫人来把遗体运出去吧，遗体也会传染，通知家属一声，就说遗体不能领回去，需要烧了之后再领骨灰。”

        “烧...烧了？”钱胜惊讶的站了起来，呆呆的看着程岚，“师父，这....这不妥当吧？”

        “死者为大，讲究入土为安，这要是让家属知道了，估计都能撕了我们。”

        程岚苦笑，“我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是遗体也会传染，你们把这一点告诉家属，尽可能争取家属同意吧，在家属没同意之前，先将遗体找个地方集中存放吧。”

        好在现在天寒地冻，遗体短时间内臭不了。

        孙成和桑青面面相觑，随即叹口气找人下去来抬遗体。

        太阳升起来了，五里坡别院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但今天的气氛却明显的压抑很多。

        昨天晚上程岚他们来回抢救病人的动静不小，同一个病房住着的人都醒了，所以死人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更何况死了十个。

        病人们的情绪明显的有了波动，不像之前那般乐观。

        到了查房和发药的时候，有个中年男人突然跳起来，将手上的药丸砸在了地上，伸手就去扯孙成的防护面罩，“说什么会用心救助老子，你们还不是天天穿着这玩意儿，当我们给瘟疫似的防着，就怕传染给了你们。”

        “说好的不会死人，还不是一样死了那么多人。”

        “老子今天就揭了你们这面罩，要死大家一起死。”

        孙成没有防备，被男人一下扯下了脸上的防护面罩，眼看着那人就要往他脸上抓去，孙成吓了一跳，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男人再要往前扑，却被程岚伸手摁住了，然后孙成和桑青赶紧上前，一左一右制伏了他。

        “放开我，放开我。”男人一张脸狰狞不已，愤怒的瞪着程岚，“你们别再瞒着我们了，城里可都传遍了，把我们放在这里就是让我们等死的，你们根本不是真心救我们。”

        程岚退后一步，皱眉看着他。

        楚景昊经历过刚刚死人的打击，正满心悲痛懊恼，眼下又跳出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病人，种种情绪积压在心底，顿时就爆发出来，“谁说我们不是真心救你们了？不是真心救人，我们昨天晚上还折腾一夜？”

        病人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谁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说不定就是想做做样子呢。”

        他的话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不少病人都涌到了门前，七嘴八舌的问起来。

        “都说这病传人传得厉害，可如今也没见城里死一个人，反倒是咱们这些被拉到五里坡的人，昨天一夜就死了十个，你们就是这么治的吗？”

        “说什么治，分明就是让我们等死呢。”

        “我听说城里如今都不去三味堂看病了，就怕被送到这里来呢。”

        “我们就是被抛弃了啊。”

        中年男人义愤填膺的喊着，“没错，咱们就是被抛弃了，兄弟们，凭什么啊，都是一样的命，凭什么要把咱们关在这里等死啊。”

        “咱们不能这么屈服，咱们得出去，待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出去说不定还能闯出一条活路。”

        他的话顿时得到了许多病人的支持，许多人纷纷举起拳头喊道：“对，闯出去，不能待在这里等死。”

        “兄弟们，往外闯，闯一条活路去。”

        病人们群情激愤，纷纷往外涌去。

        钱胜急得直跺脚，“大家听我说啊，不能走啊，你们这么回去，只会传染更多的人。”

        奈何病人们正群情激愤的时候，根本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反而还将钱胜一把推倒在地。

        激动的病人们三三两两的冲到了前院，眼看就要到大门口了。

        楚景昊提着一把剑冲到了前院，怒吼一声：“我看你们谁敢往外闯！”

        他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气势万千的指向了冲过来的病人们。

        他自幼虽然懒散，却也练过几年功夫，拿来唬人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病人们顿时被他吓得站在了原地。

        楚景昊愤怒的冷笑，“我们不是真心救你们？你们这些日子是眼瞎了吗？仔细想想我们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他一只手指向高秀萍等几个女孩子，“不是真心救你们，她们花朵一样的年纪，需要在这里没日没夜的守着你们，给你们换针喂药，给你们端水喂饭？她们又不欠你们的。”

        楚景昊的手又往前滑过，指向孙成，桑青几个男孩子，“不是真心救你们，他们需要在这里伺候你们大小便，为你们按摩，为你们铺床叠被？他们欠你们的吗？”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楚景夜指了指从地上爬起来的钱胜，“不是真心救你们，我师兄需要日日夜夜的研究药方？他欠你们的吗？”

        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眼圈微红，却咬着牙道：“本世子更不欠你们的，用不着跟你们在这里做样子。”

        人群中许多病人想起在这里得到的无微不至的照顾，真是比家里都舒服，顿时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楚景昊的目光落在了程岚身上，“我师父，昭王世子妃，她就更不欠你们的了，她贵为世子妃，本可以在内宅安享荣华富贵，这次的风寒病，她本可以不参与进来，因为你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和她无亲无故，她更不要靠你们做样子，不做这个样子，她一样过得荣华富贵。”

        楚景昊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他抬头望了下天空，压下眼底的涩意，接着道：“可她还是来了，用心的照顾你们，挺着三个月的肚子照顾你们。”

        “这别院里三百多个病人，她每天都要将所有人的症状仔细看一遍，调整你们所有人的用药量，你们难道没有心，没有眼吗？你们看不到她的付出吗？”

        他提着剑往前逼近一步，眼眶发红，神情狠戾，“她肚子里怀的可是我们大梁皇室的子孙，何其的尊贵，你们告诉我，你们在场的哪个人值得她需要拿我们皇家的子嗣来做样子？你们配吗？”

        所有的病人都面面相觑，随即震惊的看向程岚。

        程岚一直穿着防护服，他们根本看不出来程岚怀着身孕。

        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楚景昊冷笑，“昨天夜里程大统领亲自过来，想带走我师父，我师父坚决不肯回去，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他咬着牙扫过所有人，“她说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她说这里就是她的战场，她说你们就是她的士兵和兄弟，你们身上的病就是她的敌人，她要带着你们打败敌人，怎么能丢下兄弟独自逃生？”

        “她把你们当士兵和兄弟，你们却这么对她，实在让人心寒！”

        楚景昊说的话震撼住了所有人，确实，乾坤堂所有人都不亏欠他们，根本用不着和他们做样子。

        整个院子里一片寂静，病人们都有些犹豫，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冲动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兄弟们，不要被他的话骗了，我们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为了让我们待在这里等死，为什么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康复？”

        “是啊，不是说所有病人都要接到这里来吗？我听说公主也得病了，怎么没送到这里来呢？”

        “咱们怎么能跟公主比？公主能到这里来等死？”

        人群顿时又骚动起来。

        程岚缓缓的走出来，亲自走到大门前，亲手打开了大门。

        她站在门口，转头看过来，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冷淡，她的声音也极为清冷，“现在，谁想离开就立刻从这里离开，我绝不拦着大家，楚景昊，你也让开。”

        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程岚。

        楚景昊皱眉，不解的看着她，却没有阻止她，而是收了剑，走到了程岚的身边。

        钱胜，高秀萍，孙成等乾坤堂所有的人都纷纷站在了程岚身后。

        程岚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个病确实人传人很厉害，所以我才建议陛下辟出专门的地方收治病人，避免更多的传染。”

        她抬眸扫视众人，“但我忽略了大家的心情，而且朝廷毕竟没有下达旨意，我确实没有权力将大家都困在此处。”

        “现在大门已经开了，愿意走的请立刻离开，当然，若是你们回去了将此病传染给了家人或者亲人，你们也不要自责，可以去城里找你们信得过的人去治疗。”

        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刚才都是听说一下死了那么多人，心里恐慌之下做出的本能反应，眼下真开了门让他们离开，他们心里反而打起了退堂鼓。

        更多的人想的是：这要是真的传染给了家里人，可怎么办？

        当然，最开始闹事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跟在他身边有两三个男人一起往门口走去，中年男人囔囔着:“你们不走，老子走，老子可不在这里等死。”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盔甲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挑眉看着所有人，声音低沉：“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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