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桃落纷纷，姚朴叹了口气：“辰宿，星河渐隐，灵气渐衰，你为求修道之法，离开西南山林已逾百年，如今你所求可得之一二？”

        “未曾，但想来也快了。”

        “何法？”

        “我走时，你曾苦劝我留下，你向是不喜这人间，如今却又缘何至此？”

        “自你走后，世人砍伐山林，林间灵气消散，我们无立足之地，所幸得仙君引路，为众妖寻了个僻静安顿之所。只可惜这世间再无千百年前那般充裕的灵气以供修炼，我们也只能挣扎求生罢，修仙只怕是妄想了，我仅求此后不会因灵气散尽，化作一抔黄土。这日月行迹，我纵看上千万年也不会厌倦啊。”

        “想又如何？这世间灵气消散已成定数，再不够供妖成仙，待到散尽时，便是你我的死期。”

        “只叹生不逢时。”

        辰宿拂开一身的桃花，跃至树枝之上，透过层层枝叶，看向苍蓝色的傍晚天空，有几粒星子已挂上了东方的天幕，熠熠生辉。

        他伸了伸腿，唇角勾起一抹笑：“姚朴，我偏不信命。”

        “辰宿，仙途漫漫，那是九死无生的路，你……放下执念吧。”

        辰宿嗤笑一声：“难道你不想成仙么，否则又怎会做这神女的镇宅桃树？”

        “成仙自是好，可一路凶险又看仙缘，我已认命，不敢奢求。我因仙君所托，才至此地，凭微薄之力护神女周全，以报仙君收留之恩。”

        “你敢说你不曾怀有私心么？”

        “是有些私心，神女灵气四溢，这段时日我本妖力枯竭的身子恢复了许多，虽言报恩，却又承了仙君大恩。”

        “妖力枯竭？怪不得你我交谈多时，却不见你化形，可是无法化形？”

        “是啊，辰宿你如今所居何处？”

        “漂泊无依，姚朴，我本就是无家可归之人，你竟忘了么？”

        “抱歉，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此处灵气四溢，自是留在这里。”

        “那也甚好，只不知神女是否愿意，但神女心善，我会向她请求，希望能成。”

        “不必，她会留下我的。”

        “我见你与神女同行，可是早已相识？”

        “自然。”

        姚朴沉默了一会儿，忽又开口：“你与神女是如何相识的？”

        辰宿眉眼弯弯，笑得灿烂而温柔，嘴角露了颗虎牙，如不谙世事的孩童，曲肱为枕，躺在枝干上，有微弱的风从枝头拂过：“我们是同学呀。”

        尔后，姚朴剧烈抖动着枝干：“不对，辰宿，你怎会？你一心求仙问道，怎会入人间学堂？不对不对，神女可知你是妖身？你向来厌恶凡尘诸事，如今入世是为何？求仙么？如何求仙？”

        “是啊，求仙，成了同学便可离她近些，于修仙有益，有什么问题么？”

        “不对，我总觉有异。”

        “有什么不对？许你做镇宅桃树以她灵气修炼，却不许我做她同学沾些灵气么？”

        “不，辰宿，你早知神女要入学，便先行入学伪作凡人样貌以待她的到来，那想来费了不少心力才能混入人群，你若只是想留在她身边修行，应不至如此煞费苦心，完全可以等她出现之后再入学。你于修仙一事上向来不愿多等半分，而今却空等了多时，隐瞒身份，处心积虑地接近，绝非沾些灵气这么简单。你想做什么？”

        “你猜猜呢？”

        “你刚说求仙一事快成了，可修仙之途艰难曲折，而今灵气稀疏，便是久居神女身侧，也没有很快修得的道理。正因如此，总有妖耐不住长年苦修，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辰宿，此道绝无捷径可走。”

        灼灼盛放的桃花中，一束火红蓬松的狐尾在其间摇动，绒绒尾尖一点白，如天山上最皎洁的雪，狐尾缠上桃树枝干，微微用力，枝干便有些弯曲。

        姚朴只觉浑身妖力皆被压制，连动弹都有些困难，咬牙道：“辰宿，你做什么？”

        辰宿垂着眼眸，额前的刘海半遮了眉眼，看不清神色：“星河渐没，灵气不再，此后凭自身苦修成仙已是不可能了，唯有此法可以一试，阻我者死。”

        “辰宿！执念难除，易生心魔，你莫要胡来。能快速增长妖力的方法是吞食他人精魄，可这终是邪道，定会葬身重重天劫之下，便是走运修成，邪祟之身也入不得天界成不了仙。”

        “谁说我要吞食凡人精魄？这面前不放着一位神女么？我吞了她的神魂，天界之门我也入得。”

        “糊涂！若如此，天界不会放过你的。”

        一圈淡蓝色的光罩悄然出现，在他们争执时便无声无息地将桃树笼住，罩内天空显得幽暗不明。繁密枝头中一只白兔正在瑟瑟发抖。

        辰宿掌心光芒闪动，金色耀眼的光符缠满姚朴全身，姚朴声音逐渐虚弱，而他挣扎的动静无法传出光罩，罩外一片宁静。

        辰宿转头看向缩在枝叶间的白兔，笑眯眯道：“好久不见了，小玉。”

        小玉哆嗦着往枝叶间藏了藏，声线颤抖：“辰宿哥哥，我们相伴多年，为什么要兵戈相向啊。”

        辰宿指尖抚过桃瓣，他静静地凝视着这一抹桃红：“终是殊途了，既做了镇宅家妖，我怎能信你们不会通风报信呢，好好睡一觉吧。”

        “辰宿哥哥，你看在姚朴当年舍身救你的份上，留他一命，我们不会乱说话的。”

        纷纷落桃如雨，辰宿恍然间想起多年前那场连绵雨幕下与姚朴的初见。那时他为报血海深仇被仇家重伤，只能缩在草叶之间等待死亡。耳畔传来纤细急切的声音：“姚朴姚朴，这有只快死了的狐狸。”

        他勉力抬眸，便看见拨开草叶的男人背着光蹲在自己身侧，光影勾勒出脸部轮廓，却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听见略显沧桑的声音，沧桑得像枯藤与老树斑驳的树皮，其间盛了千万年的时光。

        那男人开口：“还是有救的。”

        一阵温暖的光将他包裹起来，再睁眼时便在桃树之下。

        他是漂泊无依之人，此后便留在那座山林几百年。

        当年姚朴已近半仙，却损耗修为救了他的性命，他曾问过姚朴为何如此。

        姚朴摇动枝叶，桃瓣落了一地：“你妖力浑厚雄正，并非恶人，既到我面前，便是命不该绝。救人一命罢，我总不能见人将死却无动于衷。”

        辰宿指尖微光闪动，一点光芒袭向小玉：“多年情分，我不伤你们，只是让你们先闭上嘴。”

        小玉从枝干间跳下，躲闪着那点光芒，声线颤抖着说：“辰宿哥哥，小玉懦弱孤僻，不曾听见看见什么，也不爱与人多言。”

        她绕着粗壮树干，奔向远处，却撞上光罩，被弹了回来。

        辰宿飘浮在半空，垂眸看着她，伸出手，掌心光芒微动。小玉捂着喉间吚吚呜呜地哼叫，最终无法再发出半分声音，纤细的爪子挠着地面，焦急地转着圈，又逐渐平静下来，只畏惧地看着辰宿。

        他将二妖封印完毕，又回到桃枝之上枕着臂，闭目养神。光罩消散，月光洒在他身上一片宁静平和，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只有桃枝在晚风中摇动枝干。

        夭夭端坐屋内，体内神力运转几个大周天后，才吐了一口浊气出来。窗外明月高悬，她才想起放了辰宿一人在院内，不知他现在是否离去了。

        她走至窗前向下望去，花叶掩映中，俊美的少年正倚着花枝酣睡，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那人微侧头，睁开睡眼静静地看向她，目中有着绚烂的星海，他轻轻笑了一下，坐起身，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遥遥冲她打了个招呼。

        晚风送来桃花的香，夭夭撑着窗框问他：“这么晚了，我以为你回去了。”

        “你好些了么？”

        “已经好了，真是麻烦你啦。”说罢，她跑下楼来到树下，辰宿跃下枝干，看着她活蹦乱跳的模样：“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这时间点，你还回去上自习么？不过天色不早了，不如回去休息，明天见。”

        辰宿无奈地看着她：“这算是逐客令么？”

        “诶？什么意思？”

        她完全不懂人世间的礼数，不知他为访客，她从一开始就该好生招待。

        辰宿叹了口气：“其实我无家可归。”

        “嗯？你不是住先前那个小区么？”

        “我是孤儿，房东收回了那栋房子，我现在已无处可去，只能躲在楼道里过夜，晚风寒凉，我也因此生了病，这夏日还能熬过去，待到冬日，却不知怎么过。”

        姚朴奋力摇着枝干，试图示意夭夭不可相信面前之人的一派胡言，只是他已被辰宿封印，发不出声音，拼尽全力，枝干也不过是略有晃动，无法引来夭夭的注意。

        夭夭皱着眉，为辰宿担忧起来：“那这可怎么办呢？”

        “我知我此话有些唐突，可实是无法才不得不求问你，可否收留我一段时日，待我找到新的住处便会搬离。”

        “无妨，我很欢迎，你若愿意可以一直住在此处，也不用四下颠沛流离。”

        “夭夭，谢谢你。”

        夭夭回头看了眼小楼：“二楼有间客房可以给你腾出的，也不知土……我爷爷什么时候回家，等他回来让他去给你置办一些东西，你现在若缺什么和我说便是。”

        辰宿抿唇轻笑，点头告谢。

        这神女实在是不谙世事，容易轻信，好哄得很。至于那土地爷，已被他困于外地，暂时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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