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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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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后,梁稚回房稍作休息,起床梳妆完毕,在起居室里坐了片刻,兰姨过来通知说楼问津到了,车子就停在大门口。

  外头天光白灼,热浪滚滚,兰姨见梁稚就要这样出去,急忙去拿阳伞,“这么大太阳,你仔细晒伤……”

  然而等她拿出阳伞回到门口,已经只能瞧见梁稚的背影了。

  车停在棕榈树的凉荫下,冷气大开。楼问津单臂撑在方向盘上,稍稍侧身,望着梁宅大门。

  等了没有多久,便看见一道穿红色连身裙的身影,一边调整编织遮阳帽的系带,一边走了出来。
  从来明艳,像生在烈阳下的朱槿花,凡人怎敢轻易注目。

  楼问津注视着梁稚走到车边,她开车门的一瞬,他坐正身体,将目光朝向前方。

  梁小姐开门后动作稍顿,往前排看了一眼,紧跟着清悦的声音,以讽刺语调响起:“楼总竟然亲自开车。”

  后门摔上,空气里弥散一阵夏日白花,掺杂些许花露水的香气。

  楼问津并不理会她的话,将车载空调再调低两度,启动车子。

  梁稚摘下遮阳帽拿在手里扇风,但冷气充足,不过片刻,出门时出的一点汗便都已蒸发。她只好把帽子放下,无意识地去折它的帽檐,面朝着车窗看风景,彻底把楼问津当空气。

  过去一路沉默,好在庇城地方小,赛马公会过去也不过三英里路。

  赛马公会会员另有进出通道,不必与今日观赛的游客挤在一起。车绕过大门,从侧门进了会员中心大楼。

  有人上来代为泊车,两人下了车,走到门口去。

  门童拉开门,梁稚往大厅待客区里看一眼,果真不少熟面孔。

  这算是梁廷昭出事之后,梁稚第一次在正式社交场合露面,八卦中心的人物,自然引得人纷纷侧目。

  梁稚早有预料,不过坦然受之——兰姨不会当她的面多说什么,但挡不住其他佣工私下讨论。她无意听见过好几次,说是而今楼问津声名鹊起,是庇城最为炙手可热的社交明星,甚而人人攀比,以收到婚礼请柬为荣。至于梁稚,毫无意外成了“巧取豪夺”  故事里的一则艳闻,背个“认贼作夫”的骂名,被人添油加醋,咀嚼议论过好几轮了。

  手忽地被人一把牵住,梁稚回神,反应过来是楼问津,下意识一挣,手指反被扣得更紧。
  从前便觉得好奇,怎么楼问津的体温总比旁人低。
  此刻她手心有汗,更觉他指掌微凉。

  有人远远地同楼问津打招呼,他向着那人极为冷淡地颔了颔首,便牵着梁稚,往里走去。

  梁稚心道,事关她的八卦,怕是又将冒出一个“狼狈为奸,共夺家产”的全新版本。

  会员中心设有餐厅、酒吧和各种娱乐室,左手第三间是个休息间,门敞开着,传来说笑声。今日马打们都穿便服,也不聊公事,只谈八卦。

  楼问津和梁稚一到门口,便有眼尖的发现了,上回那位黄警长从沙发里起身,笑着走过来:“怎么做东的人倒迟到了。”

  楼问津说:“接人去了,见谅。”

  立即有人吹口哨起哄:“楼总和梁小姐好事将近,恭喜恭喜啊!”

  梁稚心里生厌,手一挣,从楼问津的手里挣脱。

  楼问津手里一空,不明所以,往梁稚脸上看一眼,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便将视线移往室内——此刻正有人从窗边走了过来,是同样着一身便装的周宣。

  他目光沉了一沉,并不说什么。

  周宣向着梁稚招了招手,笑着打声招呼:“梁小姐,好久不见。”
  方才他在窗边打量了梁稚好几眼,梁小姐今日穿一条红色连衣裙,黑发雪肤,美得简直有金戈铁马之声。待到了她面前,近看更觉脸热。

  梁稚淡淡地答了声:“周警官。”

  宝星先一步到,一直在招待客人,这会儿望一望墙上挂钟,说时间差不多了,让大家先移步包房。

  包房在三楼室内,开足冷气,不必受暑热之苦,前方是整面的玻璃幕墙,视野极佳。

  警官们先行落座,梁稚同楼问津去往第二排时,头排的黄警长招一招手,笑说:“怎好叫女士坐在后面,楼总,陪梁小姐来这坐。”

  梁稚并不与黄警长客气,走到第一排去,拿起座位上的赛事杂志,理一理裙摆,径直就座,楼问津也挨着她坐了下来。

  刚将杂志翻开,有人从她肩后递来一架望远镜。

  梁稚回头。

  周宣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接过去。

  梁稚正要伸手,有什么东西被搁到了她腿上。是楼问津从宝星手里接来的,也是一架望远镜。

  梁稚立即看了一眼楼问津,他脸上毫无表情。

  她便故意地接过了周宣的那一架,笑说:“谢谢。”

  周宣也跟着一笑,很有美人笑纳,深感荣幸的意思。

  梁稚得了望远镜,即刻用起来,双手举到眼前,朝着起跑闸机处看去,离开赛尚有一段时间,只看见站在附近的工作人员。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这才放下望远镜,拿起腿上的杂志时,余光里瞥了楼问津一眼,他反应比她以为得要平淡得多,可以说是毫无反应。

  她顿觉无趣,将望远镜放到一旁,低头去翻杂志,上头刊有马评人的赛事预测:

  “‘北极星’近七仗三赢五位,处大熟期,排内档占先机可见真章。”
  “‘狮子王’廿战累积十赢四位,已显王者风范,今仗缩程上阵,占得先机,机会最高。”
  ……

  梁稚往下翻,想看一看是否有关于凯瑟琳的预测,便听见黄警长在同别人聊天,聊的是今日参赛马匹的赔率。

  “楼总押注了哪一匹?”黄警长转头问道。

  “未曾下注。”楼问津答道,“我一贯赌运不昌。”

  黄警长说:“听说今天比赛有一匹母马,倒是稀奇。”

  “1赔30的赔率……”旁边一位警官接了话,低头看一眼册子,“这匹母马,看来没什么人看好。”

  梁稚这时候瞥见了报纸上的分析:

  “‘凯瑟琳’八岁老马尤有回光勇,缩程更合,补中有望。”

  她抬头,笑吟吟问道:“黄警长,现在还能下注吗?”

  “梁小姐想要下注,自然是有办法的。”黄警长招一招手,便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大抵是外围庄家的经纪人一类。

  这位经纪人向着梁家颔一颔首,笑问:“女士想要下注?”

  “多少钱一注?”
  “一美元。  ”

  梁稚打开提包,数一数身上现金,统共二千五百多元,合将近一千美元。她全部抄出来,一把塞进了经纪人手中,“一千美元,全部投凯瑟琳第一名。”

  正规玩法一般选三匹押注头三,不过既是外围庄家,自然是什么样的下注方式都有。

  经纪人笑说:“凯瑟琳在我们这里已经1赔40了,恐怕胜率不高。”

  “我赔就是你赚,莫非你还不乐意?”

  经纪人立即点头,同梁稚确认:“一千美元,投两千注单胜预测。”

  “两千注?”

  “女士你买得多,我们算你五十美分一注。”

  经纪人收了钱,说回办公室打印收据,稍后送来。

  他正要走,楼问津说:“稍等。”

  楼问津拿出钱夹,取出一张卡,递给经纪人,“二十万美元,和这位女士一样。”

  梁稚闻声霍地转头看去,然而楼问津神色如常,叫人猜不透他的用意。

  经纪人稍愣,但有梁稚在前,倒也不规劝什么,收了卡便离开了。

  黄警长也诧异,笑说:“莫非这匹凯瑟琳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神通?”

  “神通倒是没有,只不过既是要赌,自然赌一赌冷门。”楼问津说。

  大抵VIP包房里有人一掷千金赌一匹准退役母马的消息传了出去,经纪人回来送卡和收据时说道,最后时刻也有人跟投凯瑟琳,使其赔率一举下降了五美元。

  “……希望他们亏钱了可别算到我头上。”梁稚吐吐舌。

  没过多久,便要准备开赛。

  一时之间,凯瑟琳竟成了包厢里的第一热门,大家都拭目以待,想瞧一瞧今日赛事的唯一一匹母马,究竟是何方神圣。

  八匹马于闸机就位,就等一声令下。

  这时,宝星走到楼问津身旁,指一指手上接通中的手提电话。

  楼问津抬头一看,梁稚已端着望远镜,和其他人站去了玻璃幕墙之前,亟等开赛。

  楼问津拿过宝星手里的电话,起身走出包房。

  电话接完,楼问津去一趟盥洗室洗了洗手,再回到包房时,比赛已经结束。

  不等他问,黄警长率先报上成绩:“凯瑟琳第三,古话说老骥伏枥,果然不假。可惜楼总投注的是第一名,若投个第三,倒也有1比10的赔率。”

  楼问津去看仍旧站在玻璃幕墙前面的梁稚,显然第三名的成绩早已超出预期,她逆势投注只为私心,眼见凯瑟琳就此退役也算生涯圆满,自然很是高兴。

  宝星嘿嘿一笑,对黄警长说道:“我们楼总千金买一笑,亏了也是赚了。”

  黄警长哈哈大笑。

  观赛结束,离晚餐时间尚有半小时,众人移步酒吧和棋牌房暂且消磨时间。

  宝星跟在楼问津和梁稚身后,笑说:“我听说这里有水疗室和泳池,梁小姐要不要去试一试?”

  楼问津脚步稍停,似也在等梁稚做出安排。

  梁稚说:“你们楼总头次来这里都是我带着来的,还需要你来替我介绍?”

  看的是宝星,话却是冲楼问津说的。

  宝星笑说:“那是自然。”

  楼问津正要发话,梁稚招手叫来一位服务生,问他客房可有空余,她要过去休息。

  服务生点头:“请跟我来。”

  梁稚一眼也不看楼问津,径直跟了过去。

  客房在走廊相连的另一端,走到一半,梁稚说:“房间先帮我留着,房卡我去前台取。”

  将服务生打发走之后,梁稚拐个弯,往马房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葱茏树林,在马术教室前,梁稚与从里头走出来的一人迎头碰上。

  顿步一看,是周宣。

  周宣笑说:“梁小姐怎么不在室内消遣,外面这么热。”

  “我去看一看凯瑟琳。”

  “梁小姐和凯瑟琳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周宣转身与她并肩,自然不过地加入同行之列。

  “从前我在这里上马术课,她正值当打之年,是这里的明星。”

  “原来今天是与故人话别。”

  梁稚点点头。因为“故人”一词,她对周宣少了两分成见。

  穿过如茵的草地,步行几分钟,抵达马场,远远看见正有专业技师在给凯瑟琳按摩放松。

  梁稚不走近,就站在青龙木的树影下遥遥看着。

  周宣问:“一般赛马退役以后,何去何从?”

  梁稚摇摇头。租赁、认捐、或是进入马术学校……赛级马不可放养,假如一时半刻没有更好去处,也不知俱乐部有无余钱仍旧养着一匹再无商业价值的老马。

  她看凯瑟琳,周宣却在看她。

  梁稚察觉到了,望过去时,他却转过了目光。

  “周警官忙去吧,这里还算凉快,我在树下坐一会儿。”

  周宣却不挪脚步,“你父亲……”

  梁稚眼皮一跳,“我父亲怎么了?”

  “梁小姐别着急,你父亲没事。”周宣说,“前几天我去警区总部开会,跟同事偷偷打听过令尊近况,听说解除拘留的手续,已在进行中了,也许不日即可释放。”

  “真的吗?”梁稚激动问道,“那报纸上说他行贿……”

  “行贿证据不充分,没有落实,但有小额走私和偷漏税行为,需要补缴罚款、税费和滞纳金。”

  梁稚一时心潮翻涌。看来楼问津确实没有失言,他竟能有如此能量,既能凭空捏造事实,又能重拿轻放,大事化小。

  周宣说:“楼问津这个人……”

  梁稚看他,“怎么?”

  周宣笑着摇摇头,“我是那天之后,才听说梁小姐打算跟他结婚。其实……”

  梁稚知道他想说什么,她也不讳言,直接说道:“你是不是想说,既然是交易,我何不早一点把价码亮出来,公开招标?”

  周宣神色严肃起来:“梁小姐,我绝无此意。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应当告诉我你的打算,我或许有门路,能再替你斡旋一二,你也不必一定要走到这一步。”

  “你的门路是指你姐夫?”梁稚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远处,她没有说,你连电话都不敢接,我又如何告诉你我的打算,“那你知不知道,或许你姐夫开的价码,会比楼问津更高。”

  周宣不作声了。

  “周警官请自便。”梁稚委婉下了逐客令。

  周宣离开以后,梁稚在树下待了许久,一直待到凯瑟琳被牵进马房,方才起身,拍拍裙子上的草叶,往客房区走去。

  她自前台领了卡上楼,穿过走廊到了房间门口,刷卡开门,一下顿住脚步。

  房间在六层,向南一扇开阔落地窗,窗前支了一张单人沙发。

  楼问津就斜靠身体,坐在那单人沙发上,逆着天光,脸上表情晦暗不清。

  “你要休息?那房间我让给你……”

  “进来。”楼问津一句打断她退出去的打算。

  梁稚生平所听最多的祈使句,就来自于楼问津。然而,从前她才是下命令的那一个。

  但想到周宣说的,父亲不日即可释放,她便忍了下来,反手阖上门,朝楼问津走去。

  楼问津抬眼看她,平静问道:“跟周警官聊了些什么?”

  梁稚往窗外一看,这才发现房间视野正对着那株青龙木。莫非她一离开,他后脚就跟来了,所以才将她与周宣对话那一幕尽收眼底?

  见梁稚一时不作声,楼问津眉头微蹙,骤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跟前轻轻一带:“我在问你话。”

  “他和我说,我爸不久之后就可以释放……”

  楼问津稍稍坐直,盯她片刻,忽然一把掌住她的腰,用力一搂,她身体失衡,心口猛地一跳,手掌下意识地往他肩头一撑,却还是没能避免自己跌坐下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冷淡的声音就在头顶:“周警官和你什么交情,这样急着跟你通风报信。”

  梁稚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从前与楼问津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但那多半是她主动或者故意,有时候是看见他等在梁宅的门口,轻手轻脚地猫到他身后去,突然往他身上一扑;或是两人同坐在汽车后座里,她背靠着车窗,脱下凉鞋,把整条腿都支到他腿上去。
  在楼问津那里似乎从无“敢怒不敢言”一说,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他一应都会承受,绝无怨言。正因如此,她才屡屡冒犯,她不相信楼问津真没有“愤怒”这种情绪。

  现在她总算见识到了,他是有的。两人此刻的姿势,也绝非从前那些小孩一样的打打闹闹,她能切近感知他的体温、呼吸和气息,它们一并将她包围的时候,她才清楚,过去自己的每一次挑衅,都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梁稚深深呼吸,任何时候,她都不愿居于下风,尤其面对楼问津:“……我和他自然交情不匪。”

  “那和你交情不匪的周警官,也一定告诉过你,最后一道手续,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会签字。”

  梁稚霍然抬眼,对上楼问津审视的目光,“你要出尔反尔?我都已经同意结婚,你还要怎样?莫非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就是因为你,我们全家才遭此无妄之灾。将人推进水里,再伸手救人……”

  她话音骤停,因为楼问津忽然伸手将她后颈一按,她头低下去,离他面颊只余寸许。

  “梁小姐,你是不是忘了,是你求的我。”

  梁稚早已吓得呼吸凝滞,视线也定住了,半刻,她意识到,原来他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吓人。

  ——要憎恨、厌恶一个人到什么程度,才会出现这样的目光?

  她一下懵了,像是突然挨了一闷棍。

  她一直以为,楼问津谋夺梁家家产只是狼子野心,可原来竟也有憎恶她的缘故吗?
  为什么?
  因为她口不应心,以至于总是对他颐指气使?还是因为她从来改不掉的大小姐脾气?

  梁稚从没想到,自己繁乱复杂的情绪里,还容得下一丝委屈——  她确实脾气坏,可对他也不算差,六年朝夕相对,那样多共同生活的回忆。

  而他居然憎恶她。

  只是一瞬间,梁稚脸上血色尽失,魂魄也像是飞离了一样,神情空空茫茫。

  楼问津盯着梁稚,搂着她的手臂收紧两分,语气却温和下去:“我做什么了,你怕成这样?”

  梁稚只是紧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吭。

  片刻,梁稚感觉到搂在她腰上的手松开了。
  楼问津叹了声气,捉着她的手臂,让她站了起来。紧跟着他自己站起身,将她轻轻一推,让她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我叫人给你送一壶热茶。”说罢,楼问津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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