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才刚入冬季，老天就急不可耐地抖落下片片雪花，所幸雪不大，否则对于买不起木炭暖身的穷人来说，今年冬天可就很难熬了。

陈抟掌心接过一片雪花，雪花凝而不化，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凉意，忽然笑着说道：“南方少雪，即便下也很快会融化，更别说能堆起雪人，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下了场大雪，和师兄弟们约好打雪仗，结果竟连拳头大小的雪球都捏不起，只好悻悻作罢。后来去了极北之地，才知道世上真有书上所言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壮观景象，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更喜欢南方天气，如温婉女子能暖人心肠。”

钟灵儿不知如何应答，只好一言不发。

已白了双鬓的中年道士自嘲一笑：“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只可惜如今没有能够一起回忆的人了。”

钟灵儿沉默良久后，神情复杂地开口道：“我还是不认为师叔您是觊觎道主之位才选择出手，虽然我对师叔并不了解，但师傅常常在我面前提起您，从言语中我能体会到，他老人家对您的信任。”

陈抟微微摇头，看着掌心雪花，喃喃道：“人生不如意，尚能与人言？苦也？幸也？”

江流儿轻声回答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苦也；能与人言一二三，幸也。”

陈抟抬起头，看着小和尚，带着淡淡笑意道：“你很不错。”

若是常人被化意境前辈夸奖一句不错，不说顺势三叩九拜请求传授个一招半招绝世武功，好歹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到了江流儿这里倒好，就只是傻傻一笑，稍稍行了个佛礼。

“当今天下三分，却以商朝实力最为强横，这是因为道门在顶尖强者上要略多于剑阁与荒族，毕竟道门在传承上更为久远。圣女天赋异禀，即便师兄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过知玄上境，如果没有荒和柳渐离，再给你二十年时间，或许真能助商朝一统天下，成为继大秦之后第二个帝国。如今年轻一辈确实是后浪推前浪。”

只是陈抟没有说的是，他在如圣女这般年纪时，也已入了不惑境。

“师叔是想说，我没有二十年的时间了吗？”

陈抟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我没记错，在师兄点评的榜单中，圣女高居榜眼吧？”

圣女平静道：“不是第一便没有意义。”

“那个叫白启的年轻人啊，大概是你们这些后辈永远绕不过去的一座山吧。”

“师叔见过他？”

“来青城山之前专程去见了一面，是个有趣的孩子，和他有些像。”陈抟转头看了眼江流儿。后者不明所以，完全不懂两人在说些什么。

钟灵儿沉默下来，直视陈抟双眼道：“我还是不明白。”

陈抟微微笑道：“何须明白？”

随即不知想起什么，喟然叹道:”年少时轻狂,不知醇酒香；年老时再尝,方知离别最断肠。既然休息好了，那么…”

话未完，他轻轻将掌心雪花送出，那一片如无根浮萍的雪花孤独地飘向钟灵儿，没有气势磅礴的天地威压，也没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天地间寂静无声，仿佛那就是一片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雪。

但钟灵儿知道它并不普通。

她神情凝重地取出怀中黑白两子，扔在身前，棋子交替飞舞，在空中构成一幅太极图，当图形完全成型，黑白两棋分别镶嵌在阴阳鱼中。

没有任何征兆便出手的陈抟看着少女身前黑白棋子形成的太极图，轻声道：“哦？无极么？可还不够啊。”

当那片依旧不急不缓的雪花轻柔地与太极图相遇时，雪花顿时消失不见，仿佛融如图中。

下一刻，整个黑白图形便被白雪覆盖，凝结成冰，一股冷冽气息透过太极图深入后方钟灵儿体内，后者感觉全身血液都快要凝固起来。

咔嚓声从太极图中传出，然后如冰晶般碎裂，位于阴阳鱼中的黑白二棋弹回钟灵儿手中，表面已覆盖一层白霜。

她将棋子收回，眉眼与发丝之间竟也染上了白霜，尚未真正交手，她便已经受伤。

江流儿从她身后站到身前，他要履行自己的道。

陈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身后的法相刹那间破碎，本人更是呕血不止。

仅一眼，就将知守境的江流儿直接看到吐血，化意境恐怖如斯！

越是年老越是气态出尘的道士脚步轻点,飘然前进。

钟灵儿一把将仍在吐血的小和尚拉到身后，与陈抟对上一掌，三人周身因这一掌荡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上方雪花不降反升，十丈之内湿润土地层层炸起，随着涟漪激射而出。

钟灵儿眉眼间寒霜更重，却神情平静，她微微低头，背后凭空出现一柄青山剑直刺中年道士面门，后者微微一笑，借力飘向后方，两指夹住青山剑随意向后抛去。

在中年道士后撤时，钟灵儿左手探出一手画出一弧，左侧碎石旋转升空而起，如陆地龙卷，右手再次一划一揽，右侧平空再出现一条大龙卷，她双手虚按，两条龙卷携飞沙走石席卷向中年道士。

陈抟化指为掌，探手一吸，零落在附近的十柄青山剑拔地而起，斩向碎石组成的两条龙卷，龙卷在只见残影的青山剑切割下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但这还未完，陈抟猛然握紧五指，飞剑在空中弯出大弧齐刷刷刺向看似柔弱的钟灵儿。

后者双袖挥出，由道法凝聚幻化而成的十柄法剑与青山剑撞击缠斗在一起，再一挥，一柄稍长法剑以更快速度掠出，她伸出玉手握住剑柄，跟随剑势掠向静立的陈抟，几乎眨眼睛就到了中年道人面前。

雪不知不觉下得更大了，远处依稀被白色覆盖。

天空中缠斗的二十柄剑将雪花切割成更小更小的细屑，还未落到地面便已融化。

钟灵儿腾空的身影静止在陈抟身前，手中法剑仿佛被一双巨手夹住，寸步不前。

蒙蒙细雨飘落在静止不动的剑身上，再仔细望去，才能发现，钟灵儿的剑并不是静止的，而是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前进，只是始终无法刺进身前的空间。

陈抟平静地看着蹙起眉头的钟灵儿，他的身前仿佛有道无形透明的屏障，如球一般将他和外界隔开。如果他不愿意，没有人甚至没有任何物体能进入。

因为这是他的领域，化意境独有的领域。

自成小世界。

他伸出手，食指轻轻点在剑尖上，钟灵儿连人带剑以更快速度倒射而回，法剑寸寸断裂最终消失。她擦着地面滑出十多丈才停下，停下后便倒地不起。空中与青山剑缠斗的法剑也因主人的重伤而消失无踪。

陈抟抬手虚按，没有敌剑针锋相对的十柄青山剑仿佛欢呼一声俯冲而下，想要将衣裳破碎春光乍泄的少女直接钉死在地上。

钟灵儿静静地望着青山剑带着重重残影向自己飞来，想要伸手抹去嘴角流淌不止的血丝，才发现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即便她是圣女，即便她是年轻一代中的第二人，但仍然跨越不了境界上的鸿沟。

临死前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害怕，过去的一幕幕在她脑中闪过。

在进入道门之前，她还只是个普通人家中的普通女孩，像大多数同龄人一样上着私塾，偷偷喜欢着某个男孩。如果不出意外，她长大后会嫁给某个她喜欢或喜欢她的男子，然后相夫教子，就这样慢慢老去死去，过完一生。

但就在她八岁时，一个在她眼中如仙人一般的道士来到家中，对她说：“你想要一辈子做个普通人，还是和我一起改变天下？”（顽皮了一下，取自乔布斯对百事可乐公司总裁说的一句话：你想继续卖一辈子糖水，还是跟我一起改变世界？）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父母惶恐惊喜激动的复杂情绪深印在她脑中。就这样，她离开了家，跟着一个不知姓名只知道以后需要叫师傅的年轻道士来到了道门。

再之后，她的记忆中就只有一件事——修炼，日夜不停的修炼，她只记得自己不断地破镜

，身边人对自己愈发恭敬忌惮。若说在这空白枯燥的生活中有什么能让她心生喜悦，想来就只有与那位师兄在一起的时光了。

想到这里，即将死去的她竟不知觉笑了起来。

等待死亡的她缓缓闭上眼睛，内心平静如水。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明悟。闭眼睁眼之间，她已是不惑中境。

从回忆再到破镜，其实不过刹那间。但她仍然没有能力挡下空中的死亡之剑，除非给她时间体悟与恢复，除非她到达化意境，否则都只是杯水车薪。

但就在这时，一道背影佝偻的男孩站在了她身前，他仍捂着嘴，咳出的血顺着指缝滴答滴答落在衣襟上。

钟灵儿苦笑，这个小和尚还真是认死理啊，为了你那不知对错的道，付出生命也值得吗？

江流儿愣愣地看着青山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其实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再去阻挡，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少女身前，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吧。

代表死亡的利剑已经来到江流儿面前，只是他似乎还没有真正明白死亡的含义。下一刻，利剑却贴着他的鼻尖直直向上飞去，弯出一个大弧回到陈抟身后，静静悬浮在那。

中年道士轻轻笑道：“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说完这句话，道士瞧了眼逐渐变晴的天空，喃喃道：“这该守的道我已守住，应行的路也已行尽，无憾矣。”

仿佛解开了某个心解，中年道士开怀大笑，御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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