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乌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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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轮神君程玄烛,与后来建功立业了才受封成神的人有所不同,他是父亲青道神君的储神,父亲则又是程玄烛的母亲——弄晓神君的储神,于是程玄烛一降生,名字便在天书上,是当之无愧的“神族”。
楚云汉有次与好友秦斐闲聊时,听他提起过程玄烛的事,开口就是:“我家神君几乎是看着你家神君长大的。”
秦斐磕着瓜子:“听我家神君说,玉轮君出生后,母亲便随之去世,青道君对他这么个儿子兼储神,一直抱有复杂的情感——喜爱这个发妻诞下的孩子,却又极其矛盾地认为是他的降生让妻子离世。”
楚云汉与程玄烛平日很少提起过往,乍一得知这事,心里着实惊讶了一下,便听秦斐眉头紧锁地继续道:
“这致使青道君仅对玉轮君尽到了抚养教导之任,让你家神君小时候,在性格本就冷漠严肃的父亲身上,很少能感受到热烈的亲情。父亲不似父亲,更似严师。”
秦斐嗑完手里最后一颗瓜子,目光热切且深沉地隔桌望着楚云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
“所以你万不能辜负了你家神君,努力努力,争取让玉轮君在你这儿,把幼时未感受到的人间温情都给弥补回来!”
“……”楚云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后缓缓开口:“所以你为何忽然关心我家神君?”
秦斐收回手,抵唇一咳,“你懂得,我家神君是看着玉轮神君长大的嘛!前不久他就总跟我嘀咕,让我在你这儿不着痕迹地讲讲玉轮神君的过往,能多可怜就多可怜,当然也别太过了……”
“我心说别人该怎么相处旁人也干涉不了啊!结果就被他骂不孝?你说我这上哪儿讲理去?没办法,我只得……”
秦斐满肚子苦水哗哗往外倒,楚云汉只点点头,未多言,但也记住了那日秦斐的话。
乌啼乖巧地蹲在楚云汉肩上随他回了逐翎神宫,现下正趴在果盘前好似枯燥乏味地盯着看,耳朵蓦地立起来,坐起身子,翘首以盼地往殿门外瞧去。
楚云汉亦有所感,眼皮一掀,目光跟着望了过去。
下一刻,门外果不其然来了个人。
乌啼蓄势待发,近乎是瞧见一片衣角后,便一溜烟窜了过去。
来人锦衣金冠,两鬓垂绦,身佩宝剑,步曳生风,服饰上仿佛缀有点点金光,随着步伐熠熠生辉。
他好似有所预备,乌啼临近身前时便抬手轻轻一拂。乌啼顺势减缓了速度,绕着手臂迅速攀上了程玄烛的肩头,无比亲昵地去蹭他的面颊。
楚云汉心中无端地被一阵风拂过,梦魇带来的躁气不知不觉散去不少。他站起来,俯首行礼,称道:“神君。”
程玄烛摸了摸乌啼的脑袋,而后袍袖轻飘飘一挥,几匣子糕点鲜果随即摆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乌啼如愿以偿,果真不再缠着程玄烛,随即风一般扑向了匣子,魇足地浸在美食间,乐似神仙。
程玄烛微笑致以楚云汉,二人皆落座后,他开口道:“昨日去了云闼,映辰要我改日陪同他去南荒,据说是发现那处一座拜奉着天书的荒废宫殿中,可能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查探一番,你可要一同前去?”
“好。”楚云汉将沏好的茶放到程玄烛面前,随口问道:“遐度神君近来可安好?”
程玄烛浅尝一口,轻轻抿了抿唇,笑道:“他仍旧那般病恹恹的模样,近日秦斐不在他身边,无人可以使唤,仿佛精神更不佳了。”
楚云汉轻笑一声,疑道:“秦斐还未回云闼?”
“昨日刚回来,恰好遇上了。”程玄烛手里倏地又出现一个小盒子,一手挡袖,一手向楚云汉递来。
纤长瓷白的手指在棕红木色的衬托下,更显洁净,仿佛从一汪春水中漱出,不合适的烟尘被悉数涤去,净得一尘不染。程玄烛托着盒子,继续说:“秦斐托我带给你的,也不知是何物,你待会儿看看。”
楚云汉伸手接了过来,边说边打量着盒子,“他怎么不自己来给?”
程玄烛随意撑着下巴,沉吟一下,说:“他将东西交给我后,便匆匆离开,不知去何处了。许是听到了时映辰说,待他回去,定要他后悔一声不吭便出去了半月之久,再不敢进云闼大门,让他自己再搬回天阙算了。心里一发怵,便跑了。”
楚云汉低低地笑了一声,见怪不怪地不多吭声了,手指十分熟稔地在盒子下面某处轻轻一摁,“咔哒”一声毫不避讳地在程玄烛面前打开。
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孤零零地放着一根漆黑的翎羽。
程玄烛一眼便了然于心,静默了片刻,才问:“……可找到了?”
楚云汉神色不变,将那根翎羽从盒子里拈出来,放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二指捏着转了转,像是漫不经心地说:
“尚未,每发现一点痕迹,过不久便又不见踪影了。前段时日在朔方附近追到了点行踪,凑巧听秦斐说要去那片地方,便让他帮忙找找。”
他说罢,两指蓦地一碾,翎羽在手中倏地燃起,左耳那银色耳环被照得发亮,火光映在眼中,既显明亮,又极晦暗。
随即他眼前景象变换,仿佛置身雪原之上,寒风在吹,视野里有只带着剑茧的手低下去,从雪地上捡起乌黑的羽毛。
这是秦斐当时的视角。
然后他判断着风向稍稍侧了侧身,朝着某个方向眺望。
程玄烛在一旁看他。楚云汉漠然的眼睛里积累着仇恨,跳动的火光将那股意味搅得翻涌,在他安静的目光中蒸腾,几欲溢出,却始终被封在冰冷的外壳之下。
火很快便渐渐熄灭了,翎羽连一抹焚过的灰都未曾留下。楚云汉放下手,再抬头看向程玄烛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他冲程玄烛浅浅地笑了下,道:“无妨,该了结的我早晚会亲手将它了结,神君不必过多担忧。”
茶盏飘出雾气袅袅,程玄烛隔着薄雾,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说:“要对付翎王,终究还是不易。你开口,助你事成我自是在所不惜。”
楚云汉与他四目相对,目光沉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他将盒子随手搁到了桌上,再端起茶水润了润略微发干的嘴唇,有些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方才所说的南荒那荒废宫殿……何时去?遐度神君可还叫了其他人?”
程玄烛也不再多说,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不是什么大事,便没再告诉旁人了,至于何时前去,看映辰的意思,是想要拉上秦斐一起。”
楚云汉半开玩笑地说:“好,我传信给秦斐便是,叫他别躲了,他家神君还急着等他回去侍候。”
一旁的乌啼吃饱喝足,翅膀扑棱两下蓄势飞起,可肚子撑得太圆,呲溜一下从桌上跌下来,登时摔了个昏头转向。
它摇了摇脑袋,连带着颈上的铃铛响起,欢快地蹦跳过来,毫不客气地一跃而起,跳上程玄烛的膝头,哼哼唧唧地蹭他的手。
程玄烛揉了揉它的头,乌啼舒坦得眯起眼。
楚云汉若有所思,“神君,我瞧乌啼很是喜欢你,不如就让它跟你罢。”
平日里楚云汉只唤它“小白”,一般只有在十分严肃郑重时才叫它“乌啼”。
所以乌啼起先并未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猛然想起“乌啼”是自己后,一个激灵支愣起耳朵,越过了桌子回到了楚云汉的身边,疑惑地瞧着他。
程玄烛手下蓦地一空,接着听见楚云汉对乌啼说:“没有不想要你,不过我是说真的,你不是很喜欢玉轮神君吗?”
乌啼忙不迭地点头,而后又垂头丧气无比纠结地抬眼望着楚云汉。
天地间,似乎仅有它这一只说不上到底是何物的神兽,不知何处而来,不知归往何处,只记得在神智尚是混沌时,便是孤零零的。
孤零零地游历人间,看月沉日升,看江川汇流入海,看青山草木枯荣几度……朦朦胧胧中,在脑海中一道金光莫名乍现后开智,进而便被翎王发现,让手下把它与许多鸟兽一同献祭给了魔凰。
乌啼见过的太多,但未知的也太多,它本能是无所畏惧的,却不由得对具有魔性的凤凰产生恐惧,被捉后便躲在了一众贡品其间。
贡品在魔凰的消耗下急剧减少,乌啼眼看着一个个毫无生机、惊惶无比的鸟兽被尖利的爪子攫取。它猜它们可能都不会回来了,自己也将无处可逃。
那天终于来临,它被魔凰发现了,并且对它产生极大的兴趣。
乌啼呲牙咧嘴,奋起反抗,这时,魔凰的栖息地却突然来了一个人。
一个挽着弓,目光决然得像个赴死的勇士的人。
他杀了魔凰,但也受到重创,奄奄一息。
乌啼试探着凑了过去,那人看到它,显然惊愕了一下,但更多的——乌啼在他眼里看到了同情、哀伤、与怀恋。
濒死的人在这世间似乎还有未了之愿,他不想走,但已是枯木朽株,于是对这即将分离的世界充满耐心,留恋不舍。
方圆十里内是魔凰死后,羽毛所化的火红树林,正中央是血肉溶成的清澈池水。他躺在地上,微微喘息着对那时还没有名字的乌啼道:“你又是什么品种的神兽,长这般奇特,叫什么名字?”
乌啼不知道什么是“名字”,但在凤凰巢穴里那几日,曾听到有别的鸟兽之间,特别是魔凰的爪子伸进来时,总会撕心裂肺地相互喊些什么不知何意的词。
最令它印象深刻的,是一对九尾白狐母子。
每当幼狐害怕时,大狐狸便把用柔软的身体和尾巴把它围起来,舔舐着它的毛发轻声唤着:“小白、小白……”
小狐狸也只会说这两个字,被哄得不怕了,就抬起头“小白、小白”地叫回去。
乌啼羡慕不已,以为至亲至爱之间都会这么称呼,耳濡目染,也学会了这叫法。
于是乌啼听懂他问了什么后,便欢呼雀跃地叫了出来:“小白!小白!”
同一时间,躺地上的人仰头望向漫天红叶外,啼叫着扑翅飞过的乌鸦,声音嘶哑,像共讴一曲凄凉的悲歌,落到这新生的林中。
恰好他开口道:“没名字吗?不如叫乌啼罢。”
乌啼歪着头,没听懂。
他忽然一笑,轻声地:“原来叫小白。”
随后转头看向小白,目光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其他景象,溢出的鲜血将唇染得殷红,“小白,这世间万物,失去了的便不复存在。无论什么,只要存在于天地间,都自有一番道理……生死有命,枯荣有时,皆是定数,无可转圜。”
“力所能及的,也仅是竭尽所能,守住尚存的、在意的……”
他叹息说,“可惜,往后我也将不复存在。”
乌啼安静下来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终于听到有人唤它“小白”,它却感不到开心。
那个人最终没有死掉,他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神仙救走了。
神仙救了他,临行时带走了乌啼。在他昏睡过去的几日里,乌啼跟着神仙同吃同住,它每日在一旁看着神仙给那人治伤,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忙前忙后,总能看到奇怪的场景。
神仙经常坐在榻边,托腮看这双目紧闭的人。难以理解的是,他时而担忧,时而欣喜,时而又分外怅然……
像游子期盼了已久,终于归家时却又近乡情怯,欢喜地垫脚遥望,却踌躇着不敢上前。
乌啼不明白人为何能有如此复杂的情绪,但它会和神仙一起等,终于等到他的迟迟苏醒。
白驹过隙,算算时间,竟已自此经年二百余载……
乌啼记起楚云汉初次看到自己时的眼神,它不解其意,却敏锐地嗅到了孤独的味道。
他说我是孤独的,可他不知道自己也是。
乌啼向前小挪一步,盯着他叫了声。
楚云汉目光很深,仿佛能看到的也很深,他垂眸瞧着乌啼欲言又止,短时间内竟没能向他解释清楚。
程玄烛只好笑了笑,拿哄孩子的语气打圆场:“哪里,小白这是精通待客之道,又嘴馋那些小点心,才与我这般亲近。”
他支颐发笑,又对楚云汉挑眉示意:“嗯?”
乌啼“呜”一声,看着程玄烛,快急哭了。它恨自己没法开口辩解自己不嘴馋,只能眼巴巴地去望楚云汉。
楚云汉只得将那点说不出口的心思搁下,伸手摸住它的头,“嗯,逗你呢。”
但……
又转眸轻轻将目光移向了看着乌啼面带浅笑的程玄烛。
但他可不是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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