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观沧海5

上面的人并不存在。

        这事不假，无人质疑，但这雕像之上所刻凿凿可据，人名、封号、受封年月一无所缺，便使人不由得心生疑窦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给易暄霁写信之人意欲何为，易暄霁又是否全然可信？

        这上面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易暄霁与秦斐凑过来，他朝着面前的雕像示意，“诸君有所不知，这些东西是我三天前发现的，当日站在此地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事物，我以为自己置身阴间——见着鬼了。”

        在他说话的空闲里，程玄烛往后接连掀了数十页，一目十行浏览着，其上人名毫不意外地都没有见过。

        秦斐与明淳纷纷不可置信地喃喃：“见鬼了、见鬼了……”

        这地方邪气得很，整个地方巡视一番过后，让人情不自禁地认为这里若是没那么死寂那么破旧，与平日里在天上遛弯儿似乎没什么区别，心里便不由得思忖起来——这里可是天阙与云闼外的什么神宫？为何从未听说过？它怎会建在海里？又在海里浸了多少年岁？

        无人知晓，眼前缭乱的景象令人如坠烟海。楚云汉与程玄烛重新站在那雕像前，扉页因着法术静静向后翻，残缺的字眼落在眼里，仿佛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上身，逐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楚云汉手一挥，法术消失后册子霎时合上，阻断了程玄烛看向它的目光。

        “看不出什么的，”楚云汉对他说：“来来回回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名字，不必看了。”

        “说的也是。”

        程玄烛没来由地心神不宁，不远处破败的建筑腐朽得厉害，接连坍塌，他忽然说：“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毁坏的速度越发快了。”

        明淳跟在易暄霁身后，四处张望，低声说：“我记得，他们是来捉我们的。”

        他忘了改口，悄悄道：“神君，咱们真的要被抓去受刑？”

        易暄霁狐疑地看他，“你想逃？”

        明淳立即摇头，“倒也不是，只不过……总之就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问：“那我们之后要去哪？这天下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

        易暄霁哭笑不得，抬手揉他的脑袋，宽慰说：“不是什么大事，不少罪大恶极之人都能安乐度日，我们又不是罪无可恕。有地方可去，无需担心。”

        明淳半知半解地点点头，随后就见易暄霁望向其他人，低声念叨着什么：“……快了。”

        这座废弃的城池在以不易察觉的速度从外向内逐渐加速倒塌，由于大得没边，所以他们一时半刻未能及时发现。

        “长久不沾人气的地方乍一迎来外客，引起一定的动荡不见怪，但反应怎会这么剧烈？”程玄烛蹙眉，“有人暗中作梗，要毁了这里。”

        楚云汉目光忽然一转，往易暄霁所在的方向望去，眼神冷然，恰好与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对上。

        易暄霁冲他们摆手，张口一字一句无声地做口型：“在下要跑了——”

        随后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明淳，“抓紧，别被浪冲走了。”

        “……？”明淳惊讶地瞪大双眼，不明所以。

        楚云汉在对上易暄霁目光的一刹那，登时追了上去，程玄烛紧随其后。

        然而恰在此时，“轰隆”巨响随着水波传入他们的耳朵，无数宫殿同时一阵剧颤，在猛烈碰撞中尽数倒落，海浪滚滚翻涌。

        程玄烛鬼使神差往下望了一眼，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先前所说像玉轮神宫的那座破旧宫殿，隔着荡开的泥沙却也只得见了一角残貌。

        忽然他被楚云汉攥住了手腕往上极速冲去，滔天的浪潮立即从两边汹涌地挤向他们方才待的地方。

        楚云汉回身面向疯狂的巨浪，迅猛的暗涌似也生出了灵体，如鲲鱼大的水浪咆哮着昂扬着冲来。他仍旧神色不惊，捏诀挡于身前，当即爆开金色灵光。

        那浪势头很猛烈，其实仅是一霎光景，片刻不缓地“轰”一声撞了上来，触及金光时便撞碎了，向四方猛烈散开去。

        劲浪推着楚云汉往后退，他眸子被金光镀上一圈悚人的颜色，手稳当地持着。

        程玄烛反手又把他拉开，极瑶曳着颀长的尾灵活地转过身扎了个猛，紧紧接住了那水龙。

        楚云汉由程玄烛拉着错身让开，深水之中谁也奈何不了极瑶，他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淡的神色，竟就这样直接钻入其中。

        秦斐恪尽职守追着易暄霁他们，见状也停了下来，讷讷地：“我的天，这浪……”

        这浪，不像是人能搅得动的吧。

        秦斐转过头，前面吓傻了的明淳对上他的目光，登时摆手否认：“不是不是！不是我们做的！”

        秦斐：“我又没说你，你紧张什么？”

        极瑶急速俯冲，在抵达长浪大约腹部位置抬眼，像一把泛着冷光的刀斧，从上方开膛破肚般，划开那巨怪的腹腔。

        狂暴的浪潮被乱了走势，登时泄了气似的，轰然散乱开来。

        周遭的人不受控制地被冲得往后退，极瑶视若无睹，在水中一个翻转又调回头，尾尖打了个浪花，对看罢热闹的易暄霁穷追不舍。

        那古迹的荣华到底是过去了太久，它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风浪冲垮了最后的力气，再回头时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易暄霁面对紧缀在身后的几人不急不躁，拉着明淳一往无前，眼里是罕见的神采飞扬。

        越来越接近海面，光芒即在眼前，水花飞扬，他们接连跃出大海。

        明淳啊啊大叫着，被拖拽着往岸边的礁石上去，正要落地时，身旁倏地擦过一支破开海风的利箭！

        楚云汉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背着刺目的阳光，半月弓被拉得半满。

        他指尖余留着杀伐果断的凛冽气息——“噌！”的一声响，箭射进易暄霁即将落脚的地方。易暄霁拖着明淳被迫滚向一边，又迅速抽剑旋身斩去。

        可一招还未能使出，他的手臂便顿觉麻木，剑被一股巧妙的力量四斤拨千斤似地压下，易暄霁气喘吁吁：“玉轮君，给在下留点面子不行吗？”

        程玄烛轻飘飘地收起剑，“抱歉，密令上要求速战速决。”

        楚云汉落到程玄烛身旁，看着坐在湿漉漉礁石上吓得双目圆瞪的明淳，“地上不冷吗？”

        明淳吞吞口水，“尚、尚可。”

        易暄霁拉他起来，然后回头促狭地笑笑，说：“孩子不能养得太胆小，偶尔刺激一下有利于增加胆量。你瞧我，现在放肆一下便觉得很痛快。”

        “而且，那里都要塌了，不跑也不行。”

        “啊……？”明淳气息微弱不可置信地道：“您又逗我玩儿呢？”

        “玩痛快了好回去受刑啊。”易暄霁转身向他们致歉，说：“麻烦诸位了。”

        极瑶神色冷漠，给他二人上了锁魂咒，这事大概算是告一段落了。

        将易暄霁与明淳送上了刑罚台，楚云汉与程玄烛回了天阙。

        由于东海那片幽冥遗迹太过古怪，不能就这么抛之脑后不管不问了，于是几人商讨决定秦斐和极瑶结伴而行，去其他海域搜寻有无类似之地，便就此分道扬镳了。

        方才进了天阙大门，楚云汉他们就被吸引了目光。

        平日里天阙入口处有几只尺一傀等人已是常态，不过总不会太多，零零散散超过十只的时候都少之又少，然而像是眼前这般，放眼望去几十只的场景，壮观得不知该说是诡异还是喜庆了。

        楚云汉在一众尺一傀中发现了乌啼。

        它卧在美人膝头，被青葱玉指温柔地抚摸着，面前蹲着几个逗它的垂髫小儿。

        周围尽态极妍的男女皆着白衣，三两成群各行其是，白毛的乌啼天衣无缝地混在其中，俨然一副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画卷。

        这些尺一傀发觉来人，整齐划一地停下各自原本的动作望来。

        乌啼见状立刻警觉，随后眼睛一亮“嗖”地飞过来，对着二人一顿磨蹭。

        同时，尺一傀们如若心有灵犀，形形色色的男女与孩童，纷纷扮上自己的角色粉墨登场，演了出不明所以的戏，往某个方向前去。

        竟然都是等他们的。

        他们有意引着二人去什么地方般，婀娜多姿的男人女人们如一阵飘渺梦幻的烟雾，眼神轻飘飘若有似无地勾着他们，孩童在脚边时不时大胆地扯一下衣角。

        留心一看，便能发现他们一致地吟唱着什么，只是徒有嘴巴虚虚地开合着，未能闻其声。

        楚云汉与程玄烛目光交接，心觉总归是在天阙，大张旗鼓做出这种事就不会有什么歹意，便跟了上去。

        天阙街道上很少有人闲逛，这群尺一傀选的路也格外安静，程玄烛往他们前进的方向眺去，与大概的目的地离得已经很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乌啼在那尺一傀间穿梭，随着他们曼妙的舞姿，数量逐渐减少。

        临近前方的宫殿，只见那宫殿钉头磷磷、雕栏玉砌，牌匾上是四个飘逸的大字——沽梦神宫。

        神宫里传来幽幽的吟念声，调子轻缓，一字一句都浸着慵懒散漫，仿佛在舌尖缓慢地打了个转，又被满不在意地轻轻吐出，清澈又微微沙哑，使人无端想要迷醉，“人间百味苦最浓，万象天地结樊笼，俗世所求不得者，无何有乡尽相逢……”

        与这些尺一傀对上了口型。

        逐渐减少的尺一傀在梦呓般的低语中，动作愈发轻盈柔和，往大门的方向渐渐飘去，楚云汉与程玄烛听着那声音跟在后面。

        “人间事，难算清，诸般难，使人愁，不如沽得一场梦……”

        脚步已至大门前，原先的数十只尺一傀如今也只剩了两个俊美男人相貌的，分立在宽广高大的门两侧，将门缓缓推开。

        宫殿里一片素白，推开门那一霎，只见满殿飘渺如云的白烟，丝丝缕缕萦绕其中。

        这里陈设十分简单且奇异，一眼注意到的，只有摆在空旷宫殿正中央那垂着白色纱帐的卧榻。

        尺一傀已经尽数消失不见，楚云汉与程玄烛踏入宫殿。

        在那烟雾缭绕与纱帐遮掩的榻上，影影绰绰侧卧了一个人。

        吟念声停顿了那么片刻，而后那纱帐飘然向两边吹去，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忘却愁来寻纵情。”

        他手里执着一杆细长烟枪，慢悠悠念完最后一句，双眼微眯，含着迷蒙的水汽，慢慢吐出一口烟，笑着说：“沽酒不如沽梦，客官，买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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