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高振又在床上躺了半个多小时才起来，此时头疼已经好了许多，太阳穴也不再跳动了。

        又喝了一杯温水，这才叫他的胃从间歇的抽搐中恢复到正常的蠕动状态。

        真猜不透女孩子的心思。他回味着郑岚此前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摇了摇头。

        郑岚的父亲是市里有名的企业家，从小衣食无忧。不过一个人越是衣食无忧，越是容易情绪化，越是容易伤感。相反的，快乐的代价会变得越来越大。

        高振想到此处，似乎是因为爬出了温暖的被窝的缘故，在桌前打了个寒颤。

        带着些许苦楚，他坐下拉开桌柜门，从书的最下面拿出信封。

        这里面装着他和吴呦相识以来，吴呦给他写过的所有东西。

        信封沉甸甸的，鼓得快要被回忆撑破。

        看着它便想到了此前或甜蜜、或心酸的种种。

        回忆中吴呦的形象从可爱清纯，渐渐变得变得无情冷漠。

        吴呦长久以来给他的那种易碎的，容易激起人对她的保护欲的形象，逐渐土崩瓦解，碎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泥沙。使他的心蒙上了旧尘，仿佛裹着一层森森的冰凉铠甲。

        当人们提起来旧情时，都要感时伤怀一下。似乎不这样的话，自己在曾经那段感情里所扮演的那份角色就不会打动自己。自我感动以后，才可以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放在受害者的弱势地位上，随后对对方的各种谴责也就顺势而为，是理所应当的了。

        高振刻意回避着从前的美好画面，略带恨意地打开信封，要把里面一张写着在如今来看可笑至极的约定的纸条抽出来烧掉。至于其余的，他决定要全部彻底封存在其中，再也不打开看上一眼。

        在那张纸条上，吴呦对他写道：“如果此生的我们真是命运的安排，那么便不枉我们互相苦苦等待。”

        他现在依旧不明白上面这句话的意思。

        任何一方的不告而别，都是对另一方极大的伤害，无异于要对方自吞苦果，心生恨意。

        高振不止一次痛苦地想要把这些信和纸条狠狠地摔在吴呦的身上，在她带着满怀愧疚的表情眼含热泪去满地捡起它们时，痛快地出言讥讽她几句。然后毅然决然地扬长而去，不带一丝留恋。

        留下吴呦在痛哭中内疚。如果能带给她无限悔恨，那么高振应该会感到复仇成功的快意。

        想到这，他猛然惊讶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冷酷甚至无情。又自嘲般地想，自己这么急于令吴呦难堪，不正是因为无法彻底忘记她吗？

        自己依旧是那段感情中的失败者而已。

        这已经是高振对这堆纸张的第三遍翻找了，可是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那张纸条。

        高振没有因此停下动作，反而愈发急切，甚至将其翻出了呼呼风声。确定再翻下去也是徒劳的时候，他猛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两只手同时重重地拍在了凌乱的纸上。

        信封被人动过，位置不对。

        高振默默把桌子收拾好，穿上外衣走进风雪中。

        外面的街道已经被雪和孩子们高亢的吵闹声塞满了。

        雪从天上飘下来，炊烟从各家的院子中飘到天上去。

        一群孩子来到他跟前，每张脸都在寒风中红光闪闪。几个相熟的孩子边朝他扔雪球边对他呼喊，希望他也能加入打雪仗的队伍里去。

        高振对此兴趣全无，心无旁骛地踏着雪向城外走去。

        孩子们顿感无趣，略带失望地在高振身后被别处飞来的雪球赶得一哄而散，不一会儿又在远处聚成一堆，防御着，发出健康欢乐的笑声。

        一阵凌乱的沙沙声中，另一群孩子从北门外跑来，很快便与城内的孩子遭遇，两股势力的战事一触即发。每个孩子都无畏地迎着雪球炮弹的轰炸，然后勇敢地将手中的雪球扔向对方阵营。

        最后很快的，他们不分敌我地进行着无差别攻击，笑得更欢了。

        白茫茫的世界里，只有一部分城墙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它原有的颜色。在风雪中倔强地彰显着它那充满历史的古朴与饱含岁月洗礼的骄傲。

        走出城门，雪马上大了许多。

        雪不断落在河面上，吸饱了水不愿化去。护城河里漂着一层厚厚的、软软的碎冰，后至的雪落在冰上，围着古城白了一圈儿，像是一条厚厚的围脖。

        两边岸上都有人抬脚踹向树干，雪纷纷落下来，风一吹，像尘土一样在空中飞扬。

        树下瞬间白了头的人扯着衣领往外面扒拉脖颈上冰凉的雪，恣意狂笑着。

        过了桥，路上的雪越蹚越厚。

        高振迈着沉重的步子，身后拖出了两条长长的雪沟，一路往郑岚家走去。

        天渐渐黑了，高振站在一片联排别墅区前，分不清郑岚家是哪一栋。这些别墅从外表看都死气沉沉的长一个样儿。

        高振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又从最后一排走回来。

        路灯亮了，别墅夹峙的一条条小胡同里还是黑乎乎的看不清路。

        徘徊了好一会儿，就在他想转身离开的时候，第二排第一栋的灯亮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了二楼阳台，嘴里一边埋怨着什么一边伸手去关窗户。

        高振摆手，然后意识到郑岚可能看不见黑暗中的自己，于是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郑岚把关了一半的窗户重新打开，伸出头看了好几眼才找到高振在哪。

        “等我，给你开门！”郑岚关好窗户跑下楼。

        门开了，高振笑了笑没进去。

        “我闲着没事儿出来转转，刚好看见你。”

        郑岚没有穿外套，哆嗦着说：“先进来吧，你不冷我还冷呢，客气什么哪？”

        高振闪身进去，院子里也积满了雪。他看见郑岚穿着拖鞋，兜了一鞋的雪。

        两个人在廊檐下跺着脚，抖着头上和身上的雪。

        郑岚红着脸说：“你真是出来溜达着就到我家了？”

        高振说：“不然呢？你又没给我说你们家具体是哪一户，那能这么巧。”

        郑岚说：“鞋不用换了，进来吧。”低头看了看又说：“还是换了吧，鞋都湿了，穿着多难受。”

        直接上了二楼，郑岚帮高振把外套脱了挂起来，递给他一条毛巾。

        “擦擦，洗手间里有吹风机，别感冒了。”

        两个人都带着点小心翼翼，表情动作都有些不太自然。

        “叔叔阿姨呢？”高振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发。

        “打牌去了呗，还能干什么去？”郑岚想了想又说：“这一坐下肯定又是一夜不着家，闺女饿死了都得第二天来给我收尸。”

        “不至于吧，又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在家里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那可不好说。”郑岚噘着嘴吧说。

        高振看她扮成可怜兮兮的样子，停了手上的动作，从毛巾中间看着她问：“真没吃饭呢？”

        “嗯！”

        高振把毛巾往桌子上一摔：“今儿个你算是走大运了我告诉你，接下来就让本省级大厨给你露一手，饿死了算我的！”说完就撸起了袖子。

        “还有省级大厨这个职称啊？做一顿饭贵不贵？”郑岚一本正经的脸上，带着快要掩饰不住的笑意。

        “咱们这个阶级的友谊，不分贵贱，告诉我厨房在哪，我要把友谊的火焰燃烧起来，温饱你的胃！”高振作义正严词状。

        郑岚笑得前仰后合，说：“你真没别的事儿了？”

        “没有啊，就溜达。”高振从床上把郑岚拉起来，让她带着自己去了厨房。

        ……

        郑岚把空碗往前面一推，靠在椅子上揉着肚子说：“不行了，实在吃不下了。看不出来，你做饭确实挺好吃的！”

        “你要是这也能看得出来，那你眼睛确实在八卦炉里炼过。”

        “你别闹啊，我问你，你真没别的事找我？”郑岚趴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高振。

        “我能有什么事啊？今天下午还见着面呢不是。”高振指着桌上的碗筷，“谁刷？”

        “你！”

        “我嘴疼，刷不了。”

        “嘁！”郑岚翻了个白眼，还是站起身收拾了起来。

        刚放进水池，高振跟了过来，两手扶着肩膀把郑岚让到一边，说：“好了大小姐，这种事情让我们下人来就成，您在旁边嗑着瓜子看，就当看猴儿了。”

        “我才发现你这嘴怎么这么贫呢？是不是从小鸡屁股吃多了？”

        高振一脸谄媚地说：“哎哟，要不说还是你们有钱人家会吃，那玩意儿我只听说过没吃过，香吗？”

        郑岚没理他，笑着出去了。

        不一会又进来说：“下这么大，你总不能再蹚回去吧？你鞋一时半会可干不了。”

        “那也得回，你爸够恨我了，今天再撞见我在你家，不得一气之下把我给灭口？”高振回过头，“你有火眼金睛，我也有风火轮，这点雪算个屁啊！”

        郑岚靠在冰箱上，歪着头看他，想了想说：“要不别回去了，我不说了吗他俩今天不回来。”

        “万一呢？我可惜命。吃个饭还好说，要是让他撞见我从你家起床，不堪设想啊……”

        “我刚才打电话问过了，真不回来。就这么定了，我去把你鞋刷了，你把厨房收拾好。”郑岚拍了一下高振的肩膀说：“一言为定！”

        高振的头发渐渐干了，做完饭的油烟味儿让他又去洗了个头。从洗手间出来，郑岚正伏案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你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啊？”

        “想起来点儿什么就记上，习惯了。”郑岚连忙用胳膊挡住本子，“不许偷看！”

        “谁偷看啊，又不是没见过汉字。”高振说：“上面有没有我的事儿啊？”

        “你有什么事儿可记啊，咱们刚认识两天，美得你。”郑岚突然脸红，语气有些不自然地说。

        “没我的事儿啊，那从前的也没啥好看的，你不用捂着，我从来不乱看别人的东西。”

        郑岚的脸更红了。低垂着眼睛，将本子合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迅速地抱住了高振。把有些发烫的脸埋进高振的怀里，手紧紧攥着他后背的衣服。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任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门响了，吓一跳，仔细听了听，是邻居家的。

        郑岚抬起头，眼里闪着光，似乎噙着泪。高振知道他该亲吻她，于是他亲吻了她。

        他们在亲吻中移动着，摸索着关上了灯，最后缓缓倒在了床上。

        此后，郑岚去高振家的次数频繁起来。有时整天腻在房间里不出来。高振的父亲乐得看到他们俩好，就很少回家打扰年轻人谈情说爱，打牌的场所也换到了别处。

        没过几天，高振重新打开信封，找到了那张久违了的小纸条。

        就像船终于找到了到达彼岸的风，散落在各处满怀希望的种子依旧蠢蠢欲动。只不过掌舵的人不在了，属于她的春天也不会再来了。

        彼岸的画面有些失真，只有一道光明亮依旧。

        高振重新合上信封，选择将它封存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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