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高振回到县城，在县招待所附近找到了王建杰所说的那家叫“好望角”的小饭馆。

        他买了盒烟，在饭馆门口百无聊赖地坐到十点多，才等到老板来开门。

        老板圆圆的脸圆圆的眼，连耳朵都是圆圆的，打开卷帘门的时候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烟头。

        他拍拍屁股上的土说：“不好意思，麻烦借个扫帚，我一定扫干净。”跟着老板进到饭馆里。

        老板把钥匙扔在桌子上，说：“不用，我来就行。吃了吗？这个点我可没法弄现成的，吃饭得等半个小时。”

        高振连忙说：“不吃不吃。”屁股还是坐到了凳子上，又改口说：“吃吃吃。别说，还真有点饿了。”

        老板递给他一份菜单，去后面把厚重的衣服换了，戴上厨师帽以后显得脸更圆了。

        “你亲自做啊？”高振不急不忙地翻着菜单问。

        老板坐在吧台后面收拾着什么，说：“我啊，又当爹……不是，自己给自己打工，减少不必要的劳务纠纷！”

        “没服务员啊？”高振扭头看着老板。

        “有，我媳妇儿，还有个亲戚，小饭馆儿，就这几张桌子，俩人够用了。”

        “那倒是省一份工资。”

        老板嘿嘿一乐：“我说小兄弟，你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我这可不招服务员了。看你这身穿戴，也不像是出来找活儿的。”

        高振也乐了，快速地点了两道菜，递上一根烟说：“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吴呦是不是在你这打过工？”

        老板凑着高振递过来的火点着烟，抽了一大口，说：“吴呦，印象深刻，小姑娘勤劳能干又漂亮。不过两年前就不在我这了。”

        果然。高振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为什么不干了？”

        老板嘴里叼着烟，眼中含笑看着高振说：“你是她什么人啊？”

        “我是她同学，你知不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啊？”

        “那我哪儿知道，人家一个姑娘，能把自己住哪告诉我啊？”老板把菜单拍在桌子上，“等会饭做好了要是没人来我就陪你聊聊，你先坐一会儿。”

        高振坐下，抖着腿，用手指敲着桌子等。

        老板把菜端上来，自己也坐下：“没有主食行吗？你要是吃米饭，还得等一会儿。”

        高振忙递给老板一双筷子说：“不用不用，就这样就行，你也陪我吃点。”

        老板往门外望一眼，拿筷子往桌子上顿一顿，也不客气，直接吃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两口子啊？”

        高振咬着筷子摇了摇头。

        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吴呦在饭店打工的事。

        吴呦三年前来到“好望角”，老板本来不想留她，试用期那两天看到她任劳任怨，眼里有活，就把她留下了。

        吴呦每天都早早地来把店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家里似乎有什么事情，只上白班，下午到点就急匆匆地走，跟谁都不多说话。偶尔有客人看她长得好看调笑几句，她也始终面无表情，让客人自讨没趣。

        就这么勤勤恳恳干了大半年，有一天中午，饭点已过，她接了个打到店里找她的电话后，急匆匆告诉老板家里有急事，要去医院，刚请了假，她父亲就来了。

        她父亲中午刚过就一身酒气，进到店里就带着僵硬的笑环顾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就像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看到吴呦，他瞬间垮了脸，三两步走到吴呦面前，带着些恶狠狠地口吻说：“老子把你养这么大，供你吃穿学习，你打工赚的钱往家里寄过一分吗？我有急事，这个月工资先让我用一用。”

        吴呦不理他，低着头往外走。他迈着不稳的步子追上去，把吴呦拦在店门口继续争吵。

        店里的客人都扭头去看，老板赶忙跟出去劝：“吴呦她爸是吧？喝多了别在外面吵孩子，让人看见多不好，有什么事回家好好说。”

        他扭头对着老板笑，连说好的好的，转头又恶狠狠地管吴呦要钱。

        他有没有急事，吴呦比谁都清楚，无非是要钱凑赌资罢了。继续冷着脸不理他。

        不一会儿，吴呦憋红了脸，正要低头走开，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拉回来，一个趔趄差点没有摔倒。

        “你放开！”吴呦低着声音吼，“姑姑说孩子病了，很严重，你要还当他是你外孙，就别胡搅蛮缠！”

        老板惊呆了，他一直不知道吴呦还有个孩子。她自己都还像个孩子呢！眼看店里有些人都快站到凳子上了，焦急地把吴呦拉到一边，瞪了她父亲一眼，说：“有没有困难？让你嫂子陪你去。”

        吴呦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能不能提前支一个月工资……”

        她父亲闻言默默地走到了一边，乜斜着眼睛瞅她。

        老板想了想说：“你去抱孩子，我把钱给你送到医院门口。”

        吴呦感激地拽着老板的袖口，哭了。

        “别哭，孩子要紧，咱医院门口见。”老板推了推她，转身回店里取钱。

        她父亲一路远远地跟着，老板不放心，全程跟着把孩子的病给看了。

        孩子住了几天院，病情稳定以后，吴呦又请了两天家，抱着孩子去了s市。

        “你就是高振吧？”老板问。

        高振感激地看着老板，表面平静，内心惊恐万状。吴呦竟然有了孩子！

        “我是。”高振说。他询问了大概的时间，然后几乎可以肯定，大二寒假那年，他在s市火车站看到的那个抱着孩子的背影就是吴呦。

        她去s市干什么？一定是找我！可为什么她最后没有选择跟我见面呢？高振心里有一连串的疑问，在胸腔里徘徊不止，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后来，她当天就回来了。那天有客人喝高兴了一直没走，我留下看店，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她肿着眼睛进来，一看就哭过。我拿热水给孩子沏了奶，她点点头，喂了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第二天就来上班了。”老板放下筷子，略一沉思，接着说：“再后来啊，不断有一些小混混来找她闹事，我赶跑了几次，还打过一架，进派出所待了一夜。我倒是无所谓，吴呦觉着影响店里生意，就不辞而别了。”

        高振皱着眉头不说话，老板点根烟又说：“后来我在县医院门口见过她两次，也是给孩子看病，孩子身体太差了，从小没少受罪。你可以去那儿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她。咱可不是说咒孩子啊，我的意思是让你试试看……”

        高振把钱放在桌子上，起身说了句谢谢就往外走。

        老板叫住他问：“我多一句嘴啊，你不会是孩子的父亲吧？你别生气，我看你这么年轻也不像个当爹的，随口问问。”

        “不是。”高振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饭馆。

        “怪了，我怎么觉着那孩子这么像他呢？”老板看着高振的背影自言自语：“两个人都漂亮得像女孩子。”

        老板娘来了，进门就看见他在发呆，冲桌上的盘子努着嘴说：“今儿个这么早就来生意了？你冲外面傻愣什么呢？”

        老板兀自看着窗外说：“像，真他妈像。”

        “是不是看见哪个狐狸精了？！”老板娘把围脖甩在他脸上说：“我让你看！”

        老板把围脖从脸上扒拉下来，瞪着眼睛说：“你知道个屁，刚才吴呦她老公……不是，她同学来找她，两个人肯定有情况！”

        “就刚才出去那个长得跟姑娘似的男的？”

        “嗯！”

        “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不对啊，是孩子他爹吗？”

        老板把盘子收好，站起来往后厨走：“就你事儿多，大老娘们儿不管这么多闲事儿能死啊，刷盘子去！”

        “哎，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

        两年前的冬天，就在高振刚从学校返回家的那天清晨，吴呦抱着孩子从县医院出来。

        孩子依然时不时吃力地咳嗽着。医生说可能要继续住院，可她几乎已经无力负担医疗费用。

        她带了件大衣为怀中的孩子遮挡寒风，比寒风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会给高振的生活带来什么。一切自作主张的后果正在逐步展现在面前，像泛滥又无情的兽。每当她面对闪着寒光的獠牙，总是在瑟瑟发抖中鼓励自己要坚强。现在她想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权利。

        于是她孤独地，也只能孤独地抱着属于她和高振的孩子，坐上火车，再次回到那个拥有着此生最美好回忆的城市。

        当她手臂酸软、两脚打颤地坐在座位上，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毫不妥协地从怀里爆发了。

        她摇颠着怀中的孩子，嘴里轻轻唱着歌，可眼泪还是从孩子的眼中不断滚落下来。

        打开包，发现竟然忘了带奶瓶。只好更加卖力地哄着，直到孩子抽泣着睡着。

        在被陌生人环绕的环境里，茫然失措令她更加渴望早些见到高振，把所有委屈都告诉他，让他看看自己怀中这个跟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他最好可以亲亲孩子，把更多的父爱传递给这个自打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儿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承担这些呢？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当我离他而去的那天起，我就不应该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吴呦在痛苦中挣扎着，仿佛那些露着獠牙的兽又在不远处向她靠近，正在嗅着味道寻找她，要把她彻底撕碎。

        他这些年一定不比自己更加好过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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