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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安家


安清所料不错,二十三日下午酉时一到,安国公府的车马就来接他了,随着车马前来的是他的幼妹安珩。安珩今年只有十五岁,衣裳穿得十分华美,绷着脸抿着唇,浑身上下的气场也让人不敢小瞧了去,可终究年纪小,细看之下就能瞧见那嫩嫩的脸颊上未能完全脱去的稚气。见了他也没多说,只颔首致意,道了句:“母亲让我来接二哥。”

        安清同样颔首回礼,轻声道:“生受小妹。”而后自行走到马车前。

        那马车夫一见他过来,就把踏脚用的板凳放了下来,又见他没带侍儿,就自己伸手去搀他,安清虚点了下马车夫的胳膊,自己踩着板凳进了车子。

        他坐上来的时候已然注意到安府可能想引起他人的注意,派来的马车是普通的云锦车子,婢女也只跟了四个,若非有安珩骑着高头大马走在车前头,一般人绝对想不到这是安国公府的车子,里面坐着的便是他这位正在闹和离的二公子。

        从修书处到安国公府,路程不近,安珩骑马的技术又一般,一行人走得很是缓慢,足行了三刻钟,方才到了国公府门前。

        安清从车帘中看见那三间气势恢宏的牌坊门,瞧了一眼牌坊上的四个大字:“国之柱石”,肃容以示敬意,却没有下车的打算,他知道马车一定不会停,果然车子驶过牌坊门,由中门边上的侧门直驶而进,进去后一路前行,又驶了片刻,到了内院门前方才停了下来。

        车子刚一停下,便有十来个侍儿老仆迎了上来,纷纷道:“二公子回来了”,“可想煞奴才了”,“奴才好些日子没见二公子了”。

        安清心头暗笑,哪有好些日子,六月十六安珩定亲,他才回来过的,哪里就有好久了?不过仆侍们表示想念他,终究比对他冷冷淡淡的强。

        在仆侍们众星捧月地簇拥下,他很快就走到了嫡父蒋氏所住的内正堂门前。这正堂是极为气魄的,虽只一层,但修得极为高大。整个房子面阔七间,进深三间,单论大小比宫中的不少殿宇还要气派些。房顶是官员家中能用的最高样式,九脊重檐歇山顶,正脊上又塑有两层七彩雕像,一层是姚天神仙一层是珍禽异兽,两重屋檐的出檐都极其深远,檐下硕大的斗拱上绘有各种彩画,屋角却是玲珑起翘,有冲云入霄之势。

        安清立在堂前,心中就感慨,日后自己和离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母家来,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来家里吧。

        “公子快进来,正君等公子很久了。”正堂中有两个侍儿迎了出来,见他站着不动,就笑盈盈地劝他进内。

        安清瞟了眼这两个侍儿,贴身伺候他嫡父蒋氏的两个二等侍儿,算不上隆重,也算不上怠慢。他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原来迎接他的一众仆侍进入堂中。

        堂中对着正门的地方是一道十二围的楠木屏风,屏风下面放着一张楠木透雕孔雀纹的七屏长榻,长榻中间放了一个朱红色小几,长榻下面是两把楠木镶丽湖石的太师椅。但不管是长榻还是太师椅,都空着没坐人。

        侍儿们把安清往东边雕花落地罩下引,落地罩下靠墙放着张黄花梨攒接寿带纹围屏坐榻,榻上并肩坐着两个男子,北边身着正红双鱼纹云锦长袍的是他的嫡父蒋氏,南边着杏色顾绣寿桃纹衣衫的是他哥哥安澜的生父富氏。

        坐榻两侧各放着两把黄花梨木透雕缠枝葫芦的官帽椅,左手一侧的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是他的姨父、安琪的父亲余氏,第二张椅子上坐着的是他的生父何氏,右手两侧的椅子全都空着。

        在场的全是长辈,连个多余的侍儿仆人都没有,他母亲和姨母的几个侍夫小郎也都没来,安清暗忖,这情形多半是要和他先谈正事,再让他用晚膳,也不知事情谈僵了,还有没有晚膳用。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小辈,先行礼为宜,不待蒋氏发话,他就上前请安:“孩儿见过父亲、富叔叔、姨父,爹爹。”

        蒋氏微笑招呼他:“清儿来了,在修书处当差累不累?累的话咱们先用膳。”

        安清暗暗腹诽,明摆着是要先谈事情,何必假装得热络?

        安清和蒋氏关系一般,某种意义上甚至还不如和岳翁段氏更像父子,这倒不怪他,蒋氏别说待他一般了,便是待他哥哥安澜也很一般。

        蒋氏出身凰朝武将世家的蒋家,母家妹妹是襄成侯蒋芩,与蒋芩是庶出不同,蒋氏是嫡子,将门嫡子本就骄贵,蒋氏又比安清母亲小了整整九岁,嫁给安清母亲之后因他祖父年迈体衰,蒋氏就自动当了家。年轻的少正君手握大权很容易就成了刁蛮娇夫,把安清母亲原有的十来个侍夫小郎修剪得只剩下如今的平夫富氏和侧夫何氏和侍夫常氏,他母亲的另一个侍夫邓氏是这两年才纳进来的少年郎君。

        安清自幼常见蒋氏陷害母亲的侍夫小郎,凌压自己和哥哥的生父,心里头岂能喜欢他呢?只是碍于蒋氏的嫡父身份,也不得不保持一份尊重,好在蒋氏虽然妒忌心强,尚且不曾用毒辣手段对付他和哥哥安澜,当然也不怎么理会照应他们。

        跟嫡父没什么话说,安清也就不想多拖时刻,他径直答道:“父亲有话但请吩咐,孩儿听着就是。”

        多少会些武功的蒋氏也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性格,话说得极其直率:“清儿,我和你母亲知道你去大理寺闹和离的事了,我们不同意。”

        母父不同意,这是安清意料之中的,但是为何不同意呢?安清冷声问道:“敢问父亲,您和母亲为何不同意?”

        蒋氏看着他,话说得一点都不避讳:“清儿,你祖母老了,你母亲和你姨母又都只会喝茶看书听曲子,在朝中根本没有实权,你妹妹还小,阿琪也只是个武将,我们家离不得你岳母的帮衬。”

        安清知道蒋氏的话是事实,他母亲和他姨母虽然是将门之后国公之女,但两个都是文不成武不就,,从出生起就过着安富尊荣快乐逍遥的日子,如今两个都已是四十多岁奔五十岁的人了,却从不曾为朝廷出过一文钱的力,做的官也是朝廷看在皇后面子上给的虚职,若不是下一代女儿中出了个上战场杀敌建功的安琪,怕是安家的没落就指日可待了。

        虽然如此,安清仍旧想要驳一下蒋氏,“父亲这话,孩儿不敢同意,我们家自有哥哥照应,其余的亲戚帮衬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母亲和父亲莫要颠倒了轻重。”他说着看了一眼端坐着倾听他们谈话的富氏。

        富氏比蒋氏大了几岁,单论容貌在安清母亲的一众夫侍中算是最好的,但不知是出身不够高的缘故还是性情本就淡泊的缘故,在他母亲的夫侍中是最不会争宠的,好在富氏运气不错,生了个极为出色的儿子,儿子做了太女君,富氏就晋了平夫,儿子做了皇后又生了皇子,富氏也跟着被朝廷封为三品淑人。只是富氏大概是被蒋氏凌厉的手段给吓破了胆,这些年在蒋氏跟前都不大敢说话,更遑论提不同的意见了。

        此刻富氏见安清看了过来,就冲他浅浅地笑了笑,笑容是认命者才有的平和。

        蒋氏见状就笑了,他本来就生得俊美,又保养得好,虽已是三十七八岁了,仍瞧着像是二十几岁一般,笑起来越发显得开朗贵气,然而若是留心细看,就能发现他的眼尾和唇角都带着几分不屑与讥诮。安清最瞧不得他这副明面上大方亲切暗地里高高在上的模样,收着怒意问道:“父亲笑什么?孩儿说错了不成?哥哥是正宫皇后,与圣上青梅竹马,膝下又养着大公主,哥哥在圣上心中何等有份量,罩个母家还罩不住吗?”

        蒋氏听了唇角上的讥诮之意更明显了些,看向余氏道:“妹夫你说说,清儿这话是不是太过天真了些?”

        余氏笑着接话:“清儿还年轻嘛,当年在家里的时候又养得娇了些,有些道理悟不明白,也是有的,姐夫细细讲给他听也就是了。”

        安清勾唇一笑,双眼盯着蒋氏看,却并不开口,他倒想知道堂堂的安国公府居然要靠姻亲照应,身为安家如今的当家主夫,蒋氏怎么给他细细讲道理。

        蒋氏被他瞧得有些受不住,端起坐榻旁高几上的刻有长寿花纹的纯金小碗饮了一口枸杞燕窝汤,方才徐徐地道:“你皇后哥哥只能照应大事,可是过日子十成有九成都是小事,为了这些小事我们天天去求皇后不成?自家有个信得过的得力亲戚,小事不用跟皇后张口,亲戚就给办理了,这可不是再好不过?”

        安清听到此处就觉得有必要刨根究底地问上一问,他知道楚安两家结亲是一件对彼此都有利的事,但他并不知道岳母楚昀究竟对安家有何帮助,既要与楚宙和离,他就必须弄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他抬眼看着蒋氏,询问道:“听父亲这语气,我岳母给咱们家出了不少力,我竟全然不知道,父亲且说一两件,也让孩儿长长见识。”

        蒋氏鼻子里笑了一声,神情中的嘲讽之意已经明显得遮不住了,“你是国公府的二公子,尚书府的少正君,每日里弹琴养花就行了,哪里需要操心这些俗事?这些寒碜事,你不问我也懒得跟你说,你既问起,我索性也让你懂得家道艰难,以后在妻家才晓得尊妻敬上的道理。”

        安清心头冷笑,给自己讲道理,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而是为了让自己回去后做个尊妻敬上的好夫郎,这算盘打得倒是如意,只是自己凭什么听他的?

        蒋氏又饮了一口燕窝汤,这才缓缓地给他讲述:“譬如你常叔叔的妹妹,没什么能力,又想升官,这种事去找你哥哥,自然是不行的,圣上再宠你哥哥,也不会给他的庶父妹妹升官进职,可对你岳母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再譬如你大姑母,原本在光禄寺做寺丞,嫌光禄寺差事繁重,求你母亲给她调换个差事,你母亲哪有法子啊,托了你岳翁两日就办好了,你大姑母眼下已经吃了两年的通事舍人的俸禄了。”

        安清听了就觉得好笑,常叔叔的妹妹是什么情形他不知道,但他听楚宙说过,光禄寺向来号称种菜衙门,寺里人多事少,官员们经常以灌园种菜消遣时光,这样的地方都能算是苦差事吗?不过是蒋氏的大妹妹蒋苓只想拿俸禄不想干活,就缠着岳母楚昀给她安排了通事舍人的差事罢了。楚宙就是通事舍人,他对于通事舍人十分了解。这个职位没有定员,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差事,甚至平日里都不用点卯,是个朝廷用来恩养纨绔女儿的优差。

        他看着蒋氏问道:“除了这两件,还有别的事吗?”

        蒋氏点头:“比这小的多不胜数,像你那个不争气的远房姐妹安玟,二十几岁的人了,连个差事都混不上,又不肯做武职,家里人来求你祖母,你祖母就让你母亲带着她去见你岳母,你岳母笔一挥,把她送去内侍省做了个殿头袛候,每日里事少人闲,俸禄从优,她家里人满意得很。比这大的也有,上年你姨母跟人打架,就多亏了你岳母出面调停,这事让你姨父跟你说说。”

        在一旁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插话的余氏听了就开口道:“上年你姨母跟光禄寺少卿叶萼慧争幅画,双方先是动口,后来就动手,你姨母一个激动,把人家的胳膊给打折了,人家自然不依,人家的堂甥女是大理寺正堂叶衡,这官司真打起来,你姨母虽不至于被定罪,却也免不了要受罚,一旦受罚,你皇后哥哥的面子上就不好看,你姨母就悄悄找了你岳母,你岳母出面做东调停,一顿酒喝下去,你姨母反而和叶萼慧成了朋友。”

        这余氏乃是安西侯余彤的堂舅,体力好嗓门高,说起来话来声如远钟,安清自他开口就只想捂耳朵,见他讲完了还意犹未尽很有再讲几个的意思,连忙出言止住:“父亲和姨父的话孩儿都听懂了,姨父无需重复了。”余氏听了,这才作罢。

        蒋氏见他如此说,就问他道:“清儿既是如此说,可明白回去后该怎么做了?”

        安清点头:“孩儿想明白了,父亲放心吧。天色不早了,请父亲赐膳吧。”

        他的确想明白了,安家外强中干,在诸多小事上都仰仗楚昀的照拂,根本就不会同意他和楚宙和离,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跟嫡父姨父们多费唇舌,回去后接着打官司才是正经,再审不行,还有三审,只要他的主意拿得正,岂有和离不掉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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