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顾廷与掌门师兄去到了大殿上。

        大殿里的座席还是空的，勤务长老们在殿内处理着拜师大典的事务。

        峰主们也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大殿，他们聚在一起畅聊着今日的试炼，聊着聊着，又从今日的试炼，聊到了其他的话题，他们有说有笑。

        掌门付焕负责把关勤务长老的手头事务，他一袭金丝云纹衣袍，梳了个高髻，很有一派掌门的气势和威严。

        把关检查时，身后峰主们的谈话笑声感染到付焕，付焕不经意轻笑起来。

        偶尔听到有意思的内容，付焕也搭腔与他们聊上几句。

        掌门威严的气势里，还有几分随和。

        自进了殿内，顾廷的目光，就留在了殿外。

        他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是游离的，师兄们的笑声，在大殿里幻渺地回荡。

        忽地一波大笑声。

        顾廷的神思被撞了回来，他回头往笑声望去。

        师兄们聊得很开心。

        露清源也在其中，他摇头笑着，摇头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望过来的顾廷。

        他朝顾廷招招手，想让顾廷也聚过来，他笑着往顾廷那边走去，将转脚，身旁的欢聊教他不禁又插上一句。

        峰主们又是一波大笑。

        露清源看到师兄弟们笑得开怀，他跟着更乐了。他摇头哎哎笑着走向顾廷，满面的亮堂红润。

        “师弟要不要过来一起？”露清源乐得容光焕发。

        五师兄总是乐呵呵的样子，不管在哪，五师兄都能把气氛调得很活跃。

        顾廷浅笑摇了摇头，“不了。”

        大殿里的谈笑声一波又一波。

        露清源嘴巴张开笑眼回头看去，听到大家聊的有趣话题又不禁跟着笑了。

        他想让顾廷也加入他们。

        望着大家的笑脸，露清源心道大家聚在一起多有意思多热闹啊。

        可是师弟却对这些笑声谈话声无动于衷，甚至他的目光都是淡望殿外的。

        哎，师弟的古井无波他露清源是做不到的哇。

        “哎好吧，师弟的定力是真的很好哇，咱们做弟子时，师弟就习惯孑然一身，现在都快六百年过去了，师弟还是没变。”

        露清源感慨，“师弟能耐得住寂寞这点，你师兄我是真做不到啊……”

        顾廷看向露清源，又看向聚在一处有说有笑的师兄们。

        他曾经无数次遐想，待他修成人形后，也能与哥哥像他们这样欢谈。

        他被陪伴了三百年，被孤单了六百年。

        习惯了相伴，却从未习惯过孑然一身。

        就在这时，大殿外传来声响，有许多脚步声。

        顾廷的心提起来，他望眼欲穿地注视殿外。

        还未踏入大殿，南宫微宸一眼就看见了他。

        青衣白发之人很显眼。

        这人有着来自雪山之巅的干净和尘间不染的纯粹。

        像是雪山之巅的长空，明澈无风，脱离凡世，孤冷宁静。

        顾廷也一眼就看见了哥哥。

        南宫微宸与其他新晋弟子们一道入了弟子座席，他的目光落在顾廷身上。

        似雪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腰下，整个大殿内，清冷淡漠的气质在众人里脱颖而出。

        顾廷望着南宫微宸，神思再度陷入迷乱……

        他万没有想到次日就能再见到哥哥，他不知哥哥会来云门派，更没想到，哥哥竟然要拜入他的门下。

        ——南宫微宸身上还有许多让顾廷想不明白的事情。

        比如他是如何恢复的肉身，为何样貌与从前不同，又为何，忘记了过去……

        但是相比起哥哥终于回来了的失而复得的冲击和难以置信的惊诧和惊喜而言，那些都变得次要了。

        顾廷只想小心地将之挽留住。

        他很怕这只是一场美梦。

        美梦消散后，他又要陷入比噩梦还要窒息的现实……

        现实停留在他与哥哥之间的最后一段记忆——

        他在极北之巅被哥哥关在雪洞的结界里出不去，只能生生听着从结界外面传来的嘶哑可怖的哀嚎声，惶惶不安。

        极北之巅乌烟瘴气，他焦心恐慌的想闯出结界去找哥哥，可结界太坚固，他把身上撞得鲜血淋漓，也怎么都破不了结界。

        他发抖地听着外头凄厉的惨叫声，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去听。

        他很想知道哥哥怎么样了，想透过那些骇人惊悚的声音中寻到一点哥哥无事的痕迹。

        顾廷熟悉哥哥的剑法，在惨绝人寰的杀戮中，他听到了哥哥挥剑的破空声和剑刃刺穿魔人身体的抽拔声。

        “嗡——”

        忽地一道长剑铮鸣。

        顾廷心下一痉，这剑声是他不曾听过的。

        这时，结界外的呼啸咆哮戛然而止。

        但却留下了一人的哭号和最后一点的打斗声。

        顾廷焦急紧张地去听，可他没有听真切，就在他快要听出来外头的情况时，他耳朵紧贴的结界好像突然被加固了一层——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

        雪洞内变得死寂。

        他只好不安地守在结界边，等着哥哥回来找他。

        等了很久。

        身上的血都凝固了干了，昏迷了几回，可每当他以为醒来就能看见哥哥时，猛然睁开眼——见面前的结界还在。

        哥哥没来。

        一直没来。

        直到终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后来没过多久，他就化出人形了。

        他不适应人形，站起来却反复摔倒，于是索性还是如平日那样用四肢走。

        他爬了几步，抬起陌生的手指，朝结界轻轻碰了一下。

        结界奇迹般地解开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皑皑白雪。

        一片安宁。

        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是茫然的。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再后来的记忆就很模糊了。

        他记得他跌跌撞撞地去到了金銮宫，他认为哥哥一定是回金銮宫了。

        可是他没有在金銮宫寻到哥哥，他只得到了哥哥灰飞烟灭的消息。

        晴天霹雳。

        他只记得在那一刻，他空洞地立在了原地。

        从未有过的绝望和崩溃也在那一瞬间，全都感受不到了。

        自那以后，剩下的就只有雪洞里的红梅和无尽的孤寂。

        ……

        顾廷望着坐在弟子座席间的南宫微宸，他的眼神如昨日他们初遇时一样，深入神魂，深不见底。

        而南宫微宸的目光亦一直落在不远处的顾廷，对方的那双眼睛，就像是吸食魂魄的琥珀色妖灵。

        这是第二次他们相见。

        看来对方是彻底把他当成昨日口中的那位“哥哥”了。

        南宫微宸想，今日愿收他为徒，或许也不是因为他比武的胜出，而是瞧见了“这位故人”。

        拜师大典正在进行中，掌门付焕正在向新晋弟子们朗朗宣讲门派戒律。

        他依次介绍诸位长老、峰主，到介绍九寒仙尊时，却瞧见九寒仙尊在走神。

        付焕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个瞬间，他从未见过师弟有过这般眼神。

        这眼神……就像是能将人陷入其中的幽邃深渊。

        付焕顺着顾廷的目光望去，就见师弟的目光，和那名弟子宸微的，胶着在一处。

        付焕的诧异并未在面上表现出来，掌门继续向大家宣讲介绍。

        长篇大论的宣讲完毕，到了典礼的最后一道：拜师。

        各大峰主基本都收了徒，露清源也收了几名。新晋弟子们逐个上前拜师。

        眼看着就快轮到南宫微宸了，顾廷心下却突然慌乱了起来——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还没有做好、哥哥当他徒弟的准备，他不知道怎么去当哥哥的师尊……

        ——脑海里蓦地出现哥哥从前的模样，蓦地想到了他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他还小，仅是只小狐狸，哥哥将他从魔人的爪牙中救出，把他护在怀里……

        那一刻他抬头望向这个对他有着救命之恩的人。

        心下立誓，待自己长大，定要报答对方。

        可是后来他欠下的恩情越来越多了。

        哥哥来雪洞陪伴他，与他讲述极北之巅外头的凡界，将人族的习俗说与他听，给他讲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情和故事……哥哥还教他很多东西，教他认字，教他心法……

        “宸微。”掌门唤道。

        顾廷心头一抖，轮到哥哥了……

        南宫微宸从座席中走出，上到顾廷跟前，他的目光再次和顾廷的撞在一起。

        顾廷和南宫微宸对视，“咚咚咚咚咚咚咚……”耳膜里全是心跳声，以至掌门师兄的声音都半点没听到。

        付焕见状实在觉得师弟今日很是反常，见师弟走神，他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结师徒契。”掌门道。

        师徒契。

        顾廷顿住……

        一时间，很是静默。

        南宫微宸和付焕都在等着，他们看出了顾廷在犹豫。

        付焕正要开口想打破静默，但这时顾廷出声了。

        顾廷望着南宫微宸：“你要成为我门下弟子？”

        南宫微宸没有犹豫，“是。”

        顾廷攥了下袖缘，衣袖宽垂，遮住了他缩起的手。

        “你可……想好了？”

        南宫微宸：“想好了。”

        缩起的手猛然紧攥。

        他欠哥哥的恩情太多，从前他没能来得及去报答……

        衣袖宽垂，须臾，露出了顾廷松下的指尖。

        顾廷手中凝出一小股白色灵力，南宫微宸也随之抬手。

        白色灵力将二人的手划出一滴血。

        血从手中飘起，合二为一，连成一条血线，相互融合。

        契约结出的法印和颜色因人而异。

        顾廷和南宫微宸同时向血线注入灵力，刹那间，血线一闪——

        绽出了一个红色的法印。

        法印是梅花状的。

        看上去，像是一绽隐隐闪着辉光的红梅。

        再一闪，法印消散成细碎飘零的红色微光，融入了二人的骨血。

        师徒契成。

        南宫微宸伏身跪拜，三叩首。

        礼成后，他站起身，就见顾廷的眼眶泛红。

        他朝顾廷弯眼淡笑了下，“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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