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07章：致知

欢喜，是因为苹果师父尚在人世，她开心得几天几夜都没睡好觉。

        难过，是当她跟他传达出自己想要复仇的想法时，师父并没有支持自己。

        师父说，现在的江国已灭，大势已去。秦、黎、韩三国霸占着原来的江国领土，短短时间内靠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去计划什么复仇、什么建国，显然是以卵击石，不能成事。

        如今天下尚未一统，诸国之间相互蚕食已有数十年之久，保不齐今日灭他国者哪日就会被他国所灭，如此一来，就更无须她去蹚这趟浑水了。更何况就在江国国破后的第二年，当初带头起兵侵犯江国的秦穆王也已染了怪病，死于宫中。

        所以何必呢？

        他算过了，秦国如今传到新王东珩已是秦国的第二十九代。天相有谶言，言秦朝不过三二，也就是说秦国迟早都会退出历史舞台，国祚不会长远。天道好轮回，就留他们再活个六七十年的又能如何？

        相对的，让他更加忧心的是近年来诸国为了开疆辟土而导致的各种战争惨状，已经不得不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了。山河崩坏，饿殍遍野，妻离子散……这些才是让他最发愁的事。然而他又预测道，这样的分裂状况大概还要持续近百年，往大了说，若是要再迎来个大一统的和平王朝则需要两百年之久。

        他作为一个幻术师只能因遁世外，什么都做不得也做不到，真是焦急又无奈……

        师父叹了叹气。

        说自己也只能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暗暗祈求这世上少一些流血，少一些痛苦，少一些伤心，如此而已。其他的做太多都是上天的不认可，因为作为一个掌握了天命之人，是不可以对这个世界的运行走向干涉太多的。

        尽管水夏还是有点不甘心，但她也明白，无论自己接下来怎么做，都不能让死去的那一百多万江国人死而复生，既然秦穆王这个最大的仇人已死，那所谓复仇的意义也就减少了许多。

        杀回去吗？

        搞笑。

        且不说她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就算是有，那这一来一去的又要死多少人？那些秦兵也不过是秦穆王的傀儡，烧杀掳掠是战争催生出的人性之恶，归根到底，是少数人的野心膨胀到了要牺牲多数人利益的地步。

        当初是自己害了整个江国，就算她领兵起事，可如今又有哪个肯回来支持曾经背叛过他们的公主呢？更何况……她从小到大连把刀都没有碰过，又怎么做这种打打杀杀的事？

        用画笔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师父说的对，这并非她想要的。

        所以在多番考虑之下，她也只能将这一切的不甘心都藏起来，不再提起了。

        经过这几日的接触她才发现，原来苹果师父的原名叫平过，由于谐音的缘故，加之当初在江宫时他喜欢一边吃苹果一边教她作画，所以年少的自己印象中便模糊地以为他只是叫苹果，而不是真名，时间长了就改不了口了。

        紫微峰是相部人的居住之地，作为第一百七十七代的弟子，现在成为相部掌部的师父，便是此峰上住着。

        所以这几日里她时常在紫微殿里和他聊江宫的旧事，偶尔，也会看看他作画。虽则师父总说，她在绘画上的能力早已远高常人了，也没有什么新东西可以教了，但她还是喜欢听、喜欢看、喜欢遵循他的教导，喜欢他老人家解说笔锋画法时的平淡语气……仿佛就在这种时候一切才又回到了曾经安乐时的样子。

        这种场景虽然不多，但也让她恍惚了好久。

        一度如此，不能自拔。

        ……

        话说宋漆最近老是见不到她，无论是在上谷峰、绿萼峰还是朝阳峰都没有她的影子，他为此很是郁闷，然后在挨个山峰寻找之下终于来到了紫微峰上，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一直没有她的下落，没成想，竟她是一直流连在此的缘故。

        初次寻来时，他大为不解：“诶，最近你怎么和平师叔走得那么近呢？是打算拜他为师吗？”

        水夏摇了摇头：“我不是来学幻术的，是学画画的。”

        “什么？没想到平师叔还有这样的技能呢？”

        水夏笑而不语。

        其实当初得知这教画画的师父还会幻术时也和宋漆一样的震惊，所以她很理解他的那种——得知一个人可以优秀地掌握好两种跨学科技能是多么神奇的心情。然而她也无法将师父是当世作画大师这件事跟他解释得太清，只好说：“我也最近偶然发现的，一时兴趣，就跟着学了起来。”

        宋漆点了点头，进而就顺着她的话娓娓道来，说起了一些众人皆知的有关于平过的事：“其实这个平师叔啊有颗老顽童的心，都说他人缘很好，所以总能跟小辈们打成一片……”

        “哦。”

        “就比如说他喜欢跟我师兄李未来饮酒的这件事，虽然他酒量不怎么样，但总是不喝个烂醉就不知归途。可能是因为师兄善于占卜，能侧人的心事以及命运走势，而师叔上知天文，也能预测事情的发展走向，故而两者知音碰知音，就有些共同语言了吧！”

        “这样啊……”

        “嗯。”宋漆越说越兴奋，“还有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真的好喜欢吃苹果啊！”

        “对对对。”水夏狂点头。

        “当初他还在紫微峰上种树来着，由于种得不科学，没有提前调研，结果所有的苹果树都因为土壤的问题死掉了。于是他就让周师兄来帮忙，动用乾坤术挪来了很多绿萼峰的土壤，然后这才成功地种出了一大片的苹果树。”

        “哇！”水夏惊呼了起来，“那岂不是够他吃一辈子的了？”

        “是啊！”宋漆道，“还有，由于师叔经常下山，所以每每回山的时候都能见他带回来很多珍贵药材，给死生间的班师兄送去。大家都很好奇他是去了哪里，怎么能搜得到那么多的好物呢？最终我们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了个再庸俗不过的答案。”

        “什么？”

        “可能是山人自有妙计吧？”

        水夏一愣。

        这是什么答案，不等同于没说嘛？

        但她的心里又忽然闪过了一个可能的想法，别人不知他下山的去向，那自己还不知吗：过去的时候自己一直缠着他教画画，所以他必然是常住于宫中的，不会有什么时间去那些山川异域，宫里的药材来自五湖四海，又怎么会没有灵丹妙药呢？看来他老人家也混得不错啊，连宫内的御医都跟他交情颇深。

        宋漆则又奇怪了起来：“都说到平师叔了，那怎么今日一直没见到他呢？”

        水夏摇头表示不知。

        宋漆欣喜道：“那看你现在的心情不错，平常又不像那些入门弟子潜心修炼，忙得很，与其所在这里傻傻等他，不如跟我去趟致知楼看看，如何？”

        “致知楼？”水夏皱了皱眉，“是个什么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了。”说着宋漆就拉起了她的手，然后朝白鹭峰去了。

        ……

        白鹭峰，顾名思义，是白鹭群居并繁衍的一座郁然高峰。

        此峰不算太高，绿植不像绿萼峰那么多，花卉也不像朝阳峰那样茂密，但水泊、小河之类的不少，遂而白鹭喜欢在此栖息。除此之外这里更有一株株绿色的长竹立在幽篁里，时不时清风徐来，飘起了阵阵清香，就让每个走过的人都心情舒畅。再从竹林中的小径往上走去，来到了距海平面三分之一高的山腰处，便能见到那座致知楼了。

        致知，致知，致知在格物。

        楼名取的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看过去——

        楼的前面有三个方池，引着金水姑姑流入，澄澄影浮，十分亮堂；方池之间还有两座石桥，上面的雕刻细腻而精美，也相当好看；楼的顶部为黑色琉璃，剪边为绿色，屋檐下挂着异彩的楣子，整座高楼约莫七八层的样子，正巧嵌在了山石自然雕砌而出的穹顶之下，偶尔有一两只白鹭流过时便更添了些怡然风色。

        二人刚刚走到楼前，一个穿着乌金色服饰的少女便走了过来。她的头发全部盘起，插着一个银簪，简简单单，看上去却十分温煦：“楼主，你回来了。”

        宋漆点点头。

        水夏这才知道，原来宋漆是致知楼的楼主，掌管着寻苍门从创立至今、云端大陆到四海之外的所有书籍。怪不得他总是一副博览群书的样子，也怪不得他总能讲出很多民间小说和逸闻趣事，原因竟然都在这里。

        其实有关于云端大陆的一切，纵然她过去一直生活其中，但总觉得自己是笼中的鸟，如若水之隔，相距甚远，而触摸不到。大陆诸地的那些所谓民生似乎都与她这种由钟鼓馔玉豢养长大的金丝雀无关，因此，对于那些近在咫尺的普通生活，她也总是略有神驰而不能至焉。

        如此，倒真是有必要去了解下了。

        她也走了过去。

        “我叫阿穆，是这里的守楼人，平时的工作主要就是辅助楼主来管理整座致知楼。”阿穆如是道，然后就带着水夏进入了楼中。清脆的话语在云草香中荡漾，让听的人感受不到一点压力，就像是在自己家的领地般，她又开始了各种介绍，“这里一层的书主要是云端大陆一十三州的地貌及人文，二层是寻苍山一带的地貌和其历史发展过程，三层至六层储藏的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各种幻术经书，不过，得是正式的寻苍门弟子才有资格上的去哦……”

        水夏听得很认真：“那第七层呢？我看这这里好像不止六层吧！”

        “第七层啊，那是寻苍门所有在列的弟子档案，比如什么身世背景、血缘沿袭之类，当然了还有他们所修炼的幻术种类、炼到的层级境界等等，都在那一层。不过同样，一般人哪怕是普通的弟子都是上不去的，所以我才没跟你说……”

        “那谁能上得去？”

        “只有，只……”阿穆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宋漆，在得到其应允后才安心回复道，“只有师尊和现任的六部掌部，以及楼主才可以。”

        水夏回头看了眼宋漆，宋漆此时眯着眼，投射过来了一些微笑，仿佛是在说“没错，正是在下”一样。她翘了翘眉，眼中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只好又问：“第八……”

        “第八层是禁止进入的。”宋漆插话进来了，似乎气氛也变得严肃了许多，“第八层是一些禁术秘籍之所在，比如寻苍门弟子不能修炼的巫蛊之术，旁门左道的那种为寻求快速得道而修炼的妖术、邪术，还有那些伤人伤己的医药术等等。”

        “既然是禁术，为何还要留着？早点毁掉不好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之所以留着它们其实也不是为了个人修炼，是因为这世上很多邪术并不是只在致知楼里才有，为了防止有人修炼了这些禁术后不知该如何破解，这才特地留了下来。还有，若是一些没有记录在案的禁术出现在了世上，也可以根据之前的一些理论相似的幻术尽快找到破解之法，所以这些禁术是不需要被扔掉的，只能作加密处理。”宋漆双手背到了身后去，叹了叹，“当然，幻术之中也有正邪之分，但无论其过程还是结果，只要是不利于人道的都属禁术范畴，可想而知那里是连我也进不去的。”

        水夏若有所思了起来。

        阿穆见她沉闷着，便拉起了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到里头去看看。”

        随之，二人穿过一张巨大的屏风，来到了里头真正的藏书大室，砉然之间，数不尽的书架便在眼前铺展了开来。

        水夏见状，很是惊讶，缓缓地朝最近的一座书架走去，拿起了一册叫《慕氏音谱汇总》的书，翻开，然后里头“黄钟、太簇、大吕、夹钟……”之类的阴阳律吕就都突然化成了弓弦，在书面上动了起来，连成了美妙的旋律。

        真是妙哉……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从没想过书籍还可以有这样的息影功能！听了会儿后觉得自己心情好了不少，但一想到自己从出生开始最不擅长的就是乐理了，便又噘着嘴将书放了回去，拿起了另外一本《十三江·风起画室集》。

        这本好！

        这本是画作，正对自己所长，她自小看不懂那些音调转折的变化，也不喜欢，但绘画就不同了，要是她仔细看看的话兴许还能看出点门道呢！于是她快速地把书翻动了起来，里头一幕幕奇幻逶迤的画面果真浮现了出来，宛如人身临其境一样。

        她喜上心头。

        可看了一会儿后又觉得这些山山水水的实在没意思，便再次放了下去，来到第二排书架，拿起了《五行晴雨表》。很不凑巧的是，她打开的那一页正好说的是如何观测天地相术、推测雨水天气的段落，于是滂沱大雨顿时洒了下来，给她从头到脚灌溉得很彻底！

        宋漆一见，捧腹大笑了起来。

        见她的眼中投来了杀意，宋漆又只好手指一转，使出了个看不清的小幻术让她恢复了原状。不过这世上有句话说的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这本书之后她就变得蹑手蹑脚起来，再也不敢随便拿起一本书就看了。

        宋漆一边取笑着她一边走了过来，到跟前时故意压住她的身子，取下了那本放在高处的书——《南朝·饮膳正要》。

        这弄得她有点尴尬，只好赶紧挑了个时间点赶紧从他身下钻了出来，并在其注视下又翻开了那本食谱，结果没想到扑面而来的竟是一股诱人饭香！书里的美食投影在了眼前，而且里面还有人正在详细地介绍着膳食营养的搭配之道，那画面绘声绘色的，热腾腾的冒着烟，简直让人恨不得立马就可以吃到！

        宋漆知道她是饿了，便帮着把那本书合上了，然后又拉着她离开了致知楼，到外面吃大餐去了。

        ……

        于是至此之后，她的心中有了一些念想。

        不再是想过去那样感觉生活如同嚼蜡，无趣无味，而是终于有些新鲜感了。她终于开始觉得或许这世上还有些什么有意义的事值得追寻，而那答案……或许就藏在这包罗万象的浩瀚书海中。

        谁叫自从那件事以来，她的记忆变得非常好呢！

        很奇怪，之前她在宫里时记忆差到连音律都记不住，但自从目睹了父王被杀的场景，兴许是创伤性的后遗症吧，她总是能记住所有的事。哪怕是只见过一眼，但就像老天的惩罚一样，她总会过目而不忘，然后越发深切，越发忘不掉，越发挣扎，越发无能……

        故此，与其让那场大火在在自己的颅脑里熊熊燃烧，不如就埋没在这一场书籍的盛宴中吧！

        如此也不失为一种浪费时日的办法，不是么？

        所以每当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会抱着朔八去致知楼看书，以至于后来或因看书废寝忘食了，或是一日三餐都在楼里解决了，又或是太疲乏了干脆睡在了不知哪一层，直至宋漆抱她回去的时候才会惊醒过来：“啊，都已经三更天了啊……”

        接着就又合上了双眼，再度呼呼而去。

        ……

        其实对于看书，也还有一件令她记得格外清楚的事。

        那是一件趣事，也是一件囧事。

        当初她正在看一本叫做《世不真空论》的书，研究的是这世界存在与否的话题，书中的论点是：这世上的一切都生灭无常，所谓因果，皆乎“缘会”或者“缘了”。提到的“不真空”是说“世界不真实，故空。”，她对此一知半解的，根本就不明白该怎么理解这所谓空与真的关系。

        就这么一路地思考到了傍晚时，她依旧不明白，于是只好带着书离开。可就在下山时，那本书竟莫名其妙地大了起来？而且是每走一步就变得大一点，走两步就大得更多，最后竟直接大到比人的身高还要高几倍的程度了。

        直接把她干趴到了地上！

        她被书压气喘吁吁的，若非是后来的云织正巧路过，远远看到了一本大书平铺在地上的奇怪一幕，那她恐怕就要在这呼啸的山中过上一夜了。

        云织扶起了她，解释道：“这致知楼里的书啊都被施了幻术，除了门中的正式弟子知道该怎么带出来，其他人都是带不走的。若没有幻术的加持，离致知楼的距离越远，书就会越大，毕竟楼里收藏着不少与幻术有关的书，若是被有心人偷走了，岂不是会用作不法用途吗？”

        水夏歪头。

        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忽略了个严重的事实，那就是平时自己的那些书都是宋漆这个楼主以非常合理的正道之光带出来的，而她却不是。

        她是啥呢？

        正是那被谨防偷窃的“鸡鸣狗盗”之徒啊！

        呃……

        真是惨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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