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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032章:伐琹


谁能想得到,这伐琹看上去和姑姑差不多的年纪,竟会是她的徒弟?

        司命满头问号,记忆也跟着错乱了起来,那个时候姑姑都住在江宫里与自己形影不离,又怎会有那个时间和经历去收徒并私相传授呢?

        该不会是个骗子吧?

        她想。

        或许是借着她的名义提升自己名气、到处行骗的欺名盗世之徒?

        “我已离开江国多年,现下的江国物是人非,所以很久都没有见过师父她了。不知二位见到她的时候是何年何月,而今……又是否仍然还有所联系?”

        “呃……”

        “她老人家如今还好吗?”

        哟喂,老人家这称呼!

        “我倒是见过她,不过也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她怎么样我也实在不知。不过……”时苏也半信半疑了起来,“你当真是她的徒弟吗?我怎么感觉你们差不多大啊?”

        “这也不怪乎公子会疑惑了。”伐琹浅笑道,“可我确实并未说谎,是她的正式弟子。世人皆知,当今琴技的天下第一是秦国水后,但因其仅仅二十出头,所以都以为她尚未收徒。不怕你们笑话,我还比她大两岁呢,那又怎样?师者不以年龄为界,我是因仰慕她的才华才拜她为师的,只是这么多年鲜少为外人所知罢了。”

        这事可真是新鲜啊!

        也着实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无论事情如何荒诞不经,对于司命来讲,有何差别?

        人就坐在她的眼前,要验证是真是假还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

        于是她开启了紫微眼,在那伐琹感知不到的时间空隙里对他过去开启了探知。虽然她也不想看到那张曾经熟悉的脸吧,但此时也不得不检验一下了,不能让人就这么打着旧人名头到处行骗吧?

        更不能让他坏了江国的名声。

        于是,白线在其眼表蔓延了开来,将眼前人的记忆一丝一缕都编成了真实事件,在别人看来那是些如车轴般的细线,在她看来却已成了时间流过的空间色彩。她快速在其中浏览了一遍,很快就在光怪陆离的浮光里找到了水絮的身影,然后再把二人轨迹交萦在一起,终是构成了他因仰慕于她而苦苦追寻至江国的场景。

        ……

        他其实是一个出生在莱国的混血儿。

        莱国自古以来是云端大陆与极西之地的兼顾之地,其父为云端人士,其母是纯正的西地罗郢人,两者于这四通八达的交汇处来往丝绸贸易,从而相逢、相知、相爱,最后生下了他,这也就是他为何会有种异域外表与气质的原因。

        他的父亲后来跑路了。

        母亲就带着他一直在云端大陆找那个不负责人的男人,并将自身所有的曲艺都悉数传授给他,让他拥有了这般无与伦比般的和对音乐的感知。其母去世后,他便独自一人在云端这片广袤的大路上四处奔走着,所到即所停,所驻即是家,如此十年走过一直都孑然一人,不曾与谁同行过。

        直到有次他来到了一个曲艺交流会,事情才有了变化。

        那是在一个茂林修竹里的凉亭,各路琴技高超的乐师齐聚一堂,交流着技艺;尽兴之时又会结对比赛,争相较量,十分欢沁。他虽然只有十四岁,却也一路过关斩将地战胜了各路英豪。

        众人皆乎!

        叹其手法变换如鬼斧神工一般,快得离谱,空前绝后,绝对是个惊世艳艳的奇才!

        听到别人这么赞赏自己,他当然也是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才华冠绝,是配得上这个称号的。殊不知此时恰好有辆马车路过,从车辇下来的正是那才貌双绝的江国传世公主——水絮。

        曲艺会散,人烟散去。

        他也欲以背着自己的琴离去,可刚走到半路时就听到通幽处有股琴音传来。那声音空灵、悠扬,似是来自遥远的世界尽头,迸进了春华秋实中,也迸进了他的郁郁心田里。

        蓦然回首——

        诶,这曲子不就是自己的那首即兴创作吗?

        只消片刻,就被人这么完整地给复制出来了?

        其声如泣如诉,如满目情伤,如月光照在了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顿时就让他物我两忘,将自己和大自然都融合在了乐色中,于是闭上眼睛,静静听着,欣赏着,谛玩着……他心里得到了极大满足。

        人生得一知己,余生足以。

        人生得一知己,其技艺更甚于自己,更是一生极其幸运之事。

        细细听去,又发现那曲子并非像自己一样用击筑演奏出来的,而是把古琴。击筑有弦十三根,古琴只有七根,短短的时间内她便已将此曲改成了古琴的版本,不可谓不绝妙,不可谓不惊人!

        他睁开了眼想要寻过去,琴声却停了下来。

        须臾后又是一阵拨打传出,其音如玉雕琢,如琼如瑶,丝丝滑滑的,简直自然天成。若说方才的那首是一缕静谧的月光,这首便是散淡的清风,清风徐徐摇曳,倏而就飞入了云霄……

        曲罢,他也终于找到了在亭子里弹奏的她。

        恰其时,水絮正要收拾行囊上路,又似是早已料到了这位不速之客一样,并没有感到很惊讶。此时伐琹才发现她的古琴只有六根弦,其中一根是断的,那么就是说,方才的旋律是她用五根弦复弹出来的?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呀?很好听。”

        伐琹一愣,挠了挠头,为了应付那迎面而来的妍美目光,只好胡拈了一句:“《照野弥弥……浅浪》?”

        她幽柔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伐琹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个勇气,在明明充斥着满心的仰慕之情时反而会张口问她道:“你弹的曲子呢?”

        水絮也一愣。

        而后又觉得他的问题在情理之中,可自己本来也是随性而起的调子,没什么名字呀,于是便徽徽一笑,有所意指地道:“《横空隐隐层霄》。”

        两人顿时就相视而笑了起来。

        终于各自的心意渐通,有所神会。

        这是一曲词挨着的上下两句,也算是一种打趣,化解了那时二人的尴尬。不过就在他们初相遇的瞬间便如同高山流水一般,气质与气质的相投到了极致,嗅到了彼此最为同频的味道,这即是由音乐的熏陶所致。

        水絮又说,他最后一曲的指法可能有点问题。

        随后经过她三言两语的讲解,伐琹也终于茅塞顿开,明白了为何当时觉得手法怪异而不能尽兴提速至自己想要的速度的原因。他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却一直不能得其奥义,现在她竟然隔空就听出来了自己指法问题的所在?如此这等的天资,岂不又要比自己这所谓的人才高出更多了?

        他闭上眼睛,在脑中还原起了那首曲子……

        良久,一个灵感炸裂,终是让他明白了自己和她的霄壤之别!

        但就再次睁开眼时,伊人却早已离去了,匆匆忙忙的,竟是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他只晓得她是往北方走的,于是背上了自己的击筑,就这么摸黑地向北而去了。

        不晓得如此找了多久,又去了多少个陌生的大小地方,终于有一天,他听闻到江国聆音公主年纪轻轻的击退了前来挑战的韩国琴师一事,便断言,那肯定就是自己在苦苦寻找之人。虽然他也不曾见过此人,但他知晓那位韩国琴师“师耶”的厉害,能击败他的人当世也找不出几个,认识的人中除了竹林里见过的女子外,就没有人有这个把握和能耐了。

        再后来就是他如何锲而不舍地拜师过程了。

        不过大抵的情形如同一般的情爱故事中男追女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变成了师徒故事而已。

        看得出来他是个琴痴,几番冒险不顾生死,只为了入了江宫学艺。

        也可能就是这种不怕死的精神感动了水絮吧,才让从不收徒的姑姑收下了这唯一的弟子。

        还是一位比自己年龄大的人。

        真是段奇缘!

        不过水絮也知道他的技艺已然炉火纯青,根本不需要她这个小姑娘再传授什么了,所谓的拜师不过是走个形式,单纯为了满足他在音乐界精益求精的上进心。可伐琹却坚持己见,不改初衷,觉得自己哪怕是天天看着她弹琴也行,这样也会觉得自己的琴技在观摩和想象之中又精进了一步。

        这种自我安慰还真是强啊!

        跟当初司命她在紫微峰看师父作画时的情形如出一撤,颇有点自我安慰的意味。

        然则在她看来,恐怕也是因为姑姑的乐感是天赋来的,所以才没有传授他什么,毕竟这一行比较特殊,或者说所有行业都一样,努力的永远干不过真正有天赋的,有天赋的更是干不过有天赋还努力的,非常现实。

        ……

        司命欲回到现实中,但偶然间又生出了一念,照旧,要借机会看看他的星盘。结果在看其星盘前先瞥到了他头顶上的金光大字,如下一行:

        【端历六一八三年九月廿五日酉时生,六二零八七月十日午时死,死亡原因:火刑。】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两个多月后这人就要死了?还要被烧死?

        这也太惨了吧!

        司命心里一个趔趄……

        不过也不一定吧,虽说生死谶言上写的是他今年七月十日死,但之前也有原定于三月十三死的叶氏姐弟以及今日该死的阿人都没有死啊?

        所以嘛,虽说紫微幻境中的生死谶言不会有假,但这些人直接或间接地与紫微术产生了联系,多多少少会受到些影响的。若只是擦肩而过的简单缘分,影响就微乎其微了,若是与自己这个紫微掌舵者的联系较大些,影响就大一些。

        说回这个伐琹——

        若他跟自己的缘分只有这短暂相逢的一小闲叙,这么一小段,那可能只会改变其死亡日的时辰而已,不会改变其真正的死亡日期。

        但是一想到如此,她还是觉得有些惋惜。

        伐琹的星盘命宫里武曲入庙,贪狼化忌入庙,更有擎羊、文曲、文昌皆入庙,说明他真是个天赋异禀、才艺绝佳的人。这样的人,死亡原因里却带个“刑”字,难道是犯了什么法以至于被官家法办了吗?

        可惜她从来只能精确地看到一人的过去,看不到未来,所以她再怎么好奇,对伐琹后来的走向也是莫可奈何的。

        更准确的说是她可以看得到伐琹的未来,但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真实会发生的未来景象,因为她已出现在了对方的生命里,伐琹的未来就介乎于确定和不确定之间。那她在伐琹的命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影响就越大,故此,也大概只能确定其死亡的原因而已,别的就不行。

        这正是紫微术的短处以及其不确定性原则。

        “哇,公子果然技艺非凡,才华横溢啊!”时苏客气道。

        “我今日没弹琴啊?”

        伐琹如此坦白,倒让恭维的时苏脸色难看了起来。

        不过他好像全然不在意,只顾着呵呵傻笑一番,自我圆场道:“诶,话不能这么说。伐公子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这里的常客来着,经常能看到你在台上的那些精湛表演,自然指的不是今日了啊哈哈哈……”

        司命一个窃笑。

        “公子过奖了。”伐琹谦虚着,“就如在下方才所说,相较于家师而言,我的功力确实连十分之一都不如。”

        “这倒是。”时苏满眼都是那憧憬中的美人之才,“你师父的琴技出神入化,当今世上也难有可与之匹敌者。不过说到这里我又有疑问了,梅园的曲子听起来比较新鲜,别的地方不常听得到,可都是出自于你之手啊?”

        “正是。”

        “这就对了!”时苏提起了精神来,一本正经道,“那伐公子也不必自谦,与台上的那些平庸之辈相比,你的才情的确高得太多。不过你的个人风格强烈,走音独特,厚重感较强,似是与传统曲调有所不同,这是为何?”

        “没成想时苏公子也是个懂音律之人?”

        “不是……”时苏咍咍一笑,“只是略懂皮毛而已,皮毛、皮毛……”

        伐琹解释道:“其实原因呢,不外乎有二。一是我早年在莱国生活,边疆异域风情浓重,受其影响较深吧,我做的曲子自然与这云端内陆的有所不同。因时常游走于东西两地之间,我便将各地的曲调都融合起来,形成了一种与传统莱国曲调相似又不完全相同的风格,可以说是各有采撷、各取所长。周国与莱国距离最远,风格就显更加突出了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时苏点了点头。

        “二来,不瞒你们说,我天生有隐疾,左耳感官失调,有些声音是根本听不见的……”

        “啊?”时苏的疑惑全解,露出了一副钦佩的样子,“竟是这样!不过刚才你说自己时常奔走于各地之间,最后怎么又决定留在了这豫台呢?”

        “我之所以一直居无定所,主要就是想寻找梦中的知音,此乃我一生的追求,为此而不惜奔走万里。家师算是一个,可如今她已为人母,又贵为一国之后,再无暇与我切磋音律了,所以在演奏的层面上我已达成心愿,便更希望可以找到另外一种知音。”

        “不会是歌……”

        “没错。我嗜乐如命,一直都在寻找那种能唱出我内心情怀的歌姬,没有最高,只有更好。之所以选择留在这豫台,也算不上最终的场所,只是暂时留驻,是因为多年前我遇到了梅荔荔……”伐琹抬手指了指,“哦,也就是台上那个唱歌的人。”

        司命、时苏二人同时看去,果真见到了那个穿着梅红色衣裳的昳丽女子。即使在较远的距离也能看得出来,她天庭饱满,脸庞如满月点渥丹,圆润丰匀,是种不太常见的福感美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唱得真好,不愧为天生的歌者。

        至少比自己这种音痴强得太多了!

        自从入园到现在那梅荔荔已连唱了不下七八首,首首情绪饱满,时而细腻又时而激昂,根本看不出半分的疲态,真是个厉害的铁嗓啊!

        骤然间,司命胸中又一个心悸划过,这才意识到朔八这小崽子好像不见了?

        它跑哪儿去了?

        方才还在台上摇旗呐喊呢!

        司命微微坐起,身子也暗暗向上拔高了些,但无论怎么极目望去都找不到它。

        怪了……

        该不会又跑到哪里吃好吃的去了吧?

        一想到它那狼吞虎咽可能会把自己吃垮的劲头,司命吓得赶紧知微了起来:意识层面的涟漪泛泛而动,一层一层,如水纹般散开,还好它只是一团白色迷蒙的矮个子,所以知微的视界里尽是些行人陆陆续续的脚脖子,找它也好找,只需往低处看就行了。

        舞台周围没有……

        后台没有……

        梅园前院的各个角落没有……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也没有……

        她紧急地调整了个方位,随着一个人的鞋履离开梅园,来到了大街上,终于在梅园的门口外看到那团风风火火的白家伙!再随其矮胖的身形慢慢移动上去,咦,它身边的那个好像是方才无罪释放的阿人啊?

        这死崽子,可算让她找着了!

        可别让自己抓到它,否则一定要……

        嗐,算了!

        自己也舍不得打它的,还是把它抱回来再说吧。

        司命如是想着,但一刚想起身,台上的声音便断了。

        只见那梅荔荔被高亢的一声怒吼给吓住了,整个花容失色的样子,望着一粗鄙的华服男人。全场也将目光聚焦在了那男人身上,而他却大腹便便的站在台下中央,指着台上,趾高气昂了起来:“这曲子都唱了不下八百遍了,能不能换个新的?你爷爷我都听腻了……”

        “对对对,廖公子说得太对了!你们这些红红绿绿的我们听得太多了,连我都会唱了,再这么下去你们还是关门大吉吧!”另外一个人也对着周围起哄了起来,“你们说是不是啊?”

        眼看事态发展有些严重,伐琹焦虑尽显,但就在他刚想下楼时那梅荔荔竟又张开了樱桃小嘴,盈盈娇慵地对着几位挑剔的爷道:“各位听官莫急呀,万事都好说嘛!这样吧,接下来就让小女子为大家唱一首新作的曲子,保证你们都没听过!”

        “是嘛?”那廖公子双手叉起腰道,“那还等什么呢,快点唱来吧!要是唱得你爷爷我今儿个高兴,这全场的酒水我就全包了!”

        “好好好啊——!”

        全场沸腾了起来,无不欢呼着今天真是赶上了贵胄撒钱。

        梅荔荔见状,走到舞台边对奏乐的乐师们说了些话,可那些人的脸上听后露出了紧张之色,然后又睊睊相看,找起了什么,兴许是在找园长,兴许是在找伐琹这个总队,不过找了好一番都没找到,也就只好此作罢。

        司命知道,他们要找的伐琹此刻在二楼呢!

        侧首看去,伐琹也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眼看这形式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也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的梅荔荔,看她要到底做什么。

        梅荔荔则回到了台中央,毕恭毕敬地对大众鞠了一躬,直至器乐刷然响起并到了曲调的切入点时,她终于开口唱了起来。

        “不好!”伐琹的脸色凝重了起来,仿若沉入了一片死寂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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