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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046章:披风


卖画人道:“实际上,城中大部分的风流才子都会定期到昂家聚会,以此来煮酒论文,切磋诗艺。这其中会客交友的也不一定就是柏上人,正因这场盛会太出名了,所以不少城外的青年俊才都会慕名而来,以图沾些荣光,留些饰名。”

        “还有这样的?”

        “是啊!”卖画人有些激奋,好像说的是自己的骄傲事一样,“因此啊,每每这个时候,城内的文学论坛都非常热闹,可以说是群英荟萃,济济一堂!跟过年似的,那场面,简直了!”

        “哦,这是自然的,我看这里大街上的文人公子哥就不少……”

        “对。”卖画人指了指叶柰柰手里的那幅画中人,“当然了,还有一些像昂妻钟氏这样的女公子们。”

        “是嘛?”

        “是啊!所以有件趣事最喜欢被人讨论了,那便是——这昂妻钟氏的相貌究竟何如?”

        “何如?”

        一说起这个卖画人也兴奋了起来,跟唱戏的似的,准备要开始长篇大论了,不过也看上去真是有点墨水的样子:“往年吧,凡是来过昂家的人,都会发现昂家各处画着钟氏的画像,那些画像或抬手,或俯首,或侧耳,或蹙眉,尽然是些仙姿玉色,仪态万千,均出自于昂书之手。可奇怪的是画像上的女子相貌都不太一样,有的粗眉,有的薄唇,有的丰腴肥满一如宫中的嫔嫱,有的纤瘦细腰宛如天上浮飞的仙子……总之,是十分的奇怪,令人费解。”

        行家再点点头。

        “事实上,钟氏的真身也是出现过的。”

        “那何以……”

        “何以没被人发现过相貌?”卖画人咍咍一笑,“哈,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那时候她以钟公子的身份现身在宴会上,众人本以为可以一睹其容呢,谁料,她用一层冰绡面纱遮住了脸,大家伙就自然看不到了。说到这个,也是奇事,一时间内搞得哀叹之声不绝于耳,城内城外的文学界因此抑郁了好长时间,着实是有趣得很。所以直至今日都没有人这钟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大多数进过昂家的人都知道那画卷上的女子面容姣好,仅此而已罢了……”

        “哦。”行家感同身受似的跟那些文人共起了情,也略微有些失望。

        “但这钟公子……在诗词宴会上也曾佳作连连,展现过极强的文曲才华!一来二往的就被众人夸大了美貌,继而在溢美之词的流传中各种临摹作品也就现身于世了,而且越来越多,屡禁不止。世人呢,也就因此对其长相更加好奇了起来:到底是何方仙姑有如此魅力,竟让整个都柏上为之疯狂呢?”

        “何方呢?”

        “真相当然无人知晓了!”

        “嗐!”行家拍了拍大腿。

        “就宛如个千古谜题一样,真是令人心里痒痒……”卖画人也是一阵的不爽,“原本未出阁之前的钟慈久居深闺,是没有什么人见过她长什么样的,纵然嫁人后的她长得没那么绝尘出世,但既然身处绯闻的中心,她也不得不被迫地为了一位绝色美女,前无古人。”

        “就是说,即使她素日里不戴面纱地混入人群,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就是昂氏之妻?”

        “可不是嘛!”卖画人浮想了起来,“柏上城嘛,不算小,也不缺妙人、才人,因此,哪怕是柏上人与其有过一面之缘或者是更深的交情呢,也断不会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这也正是他们定期举办诗词宴会的乐趣所在……”

        二人一通聊,叶柰柰一顿听。

        他们声音太大了,叶柰柰想躲都不行,所以也基本上听了个明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柰柰她六一八五年四月出生,也就是从这时候算起再过一个月,这厢闺女便是个二十又三的大龄女青年了!

        可尽管如此,她也不急着嫁人。

        素日里的她,喜好素裹淡妆,虽不是大大咧咧的那种不修边幅的样子,但也朴素无华,清清爽爽的,颇为干净。只是有时候懒得规整了,又不免显得太过普通,往人群里一放就跟个背景板似的让人找都找不到。要是她真的稍稍沾点胭脂花红,还是自会成就一派清丽色的,算得上是略有姿容。

        要不然也不会被某位“鲍氏”垂涎了,不是吗?

        再说奈奈这人的性格。

        都说她生性抱扑怀真,不矫揉、不造作,饶是无才,也独立自信,有着一门求生的好手艺,即那所谓的“施针”、“推拿”、“下药”……

        总之,她的自我感觉是良好的,也顾不上别人的评价。

        数年前媒婆觉得她条件尚可,愿意做媒给她牵上一门姻缘。

        可纵然是踏破了门槛去,那些男子也不愿意缔结上这一层关系。

        有的是怕叶柰柰身上的药味太冲,即使本身没病也会被她害得染了各种疾;有的则嫌她成日里对那些男病人上下其手的,虽说是诊脉所迫,但也确实是败坏了女德的风气,断言她是不会成为什么好妻子的;有的则干脆得很,直言说是怕自己在外面偷腥、晚上回家后会被这悍妻毒死。

        反正吧,要想拒绝一门亲事各有各的理由,不是件多难的事。

        于是她在这世上活了多久,就在行医这条路上走了多久,这样的人自是不懂得吟诗作对的,那字字句句构成的复杂辞赋总是不如花花草草的图像好记,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对那些知识分子有所神往。所以,此时看着眼前的这幅落脚为《钟情图》的伪作,她也陷入了一阵沉思,可发呆发得久了脑子一抽,总是会忘了手中并驾齐驱的活儿,故而一个抖动,竟是连画被风吹跑了都不知。

        直到卖画人的提醒,她才起身小跑到了路中央,踉踉跄跄地捡画去了。

        抬首时,一路车马飞驰而来,领头的华服男子呼哧扬鞭,整个人疾风心切,眼看就要撞上了刚要再次起身的她——e人谁知就在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那人利索地飞扬而起,拉住了缰绳,这才收住了马儿的骎骎之速,让她免去了场无妄之灾。

        于是:

        骏马被操纵者扯得鬃毛飞起……

        沨沨之风吹起了柰柰的长发……

        也吹来了眼中的一盘俊俏脸庞……

        她恍惚中一看,那个马上男子他如韶、如华、如冠、如羽,如心河里那久久沉溺的倒影,似乎飘了千年万年,却从未因涟漪的打扰而消失过一丁一点。

        而他,也正是自己手上这幅画的原作者——昂书。

        叶柰柰没有看得很久。

        她倒是想再多看看,但也不知怎的,胸腔内的心脏竟然毫无理由地加速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最后她实在是承受不住了便整个人向后一倒,彻底晕死过去了。

        ……

        直到次日,叶柰柰才睁开眼睛。

        初开眼帘时映入的是一连暖色床帏,那颜色似乎与印象中百草堂的冷淡有所不同。

        她应该也想不到这一昏去竟会让梦境偷走了自己许久的时间,更想不到的是此时床边有一人正在手顶着脸颊小睡:他黑泽的发丝,光亮的肤色,蓝色的烟墨衣飘着淡淡云草香,香气自床帏袭来,宛如书中走来的玉人一样。

        总之和自己那浑身的药草味全然不同就是了。

        也不知怎么的,挨着床边的那只手抬了起来,然后从床帏摩挲而去,摸上了他托脸的手,刹那间一种没来由的悸动顺着皮肤一浪、一浪地传了过来——

        天……

        这种感觉除了让人心跳加速之外还会感觉到格外踏实,就像是被一双翅膀紧紧地抱住了,死死的,晕晕的,绕绕的;那感觉如梦温黁,如春嫣然,似是花红自昨夜,又意阑珊。

        怎么会是这种感觉呢?

        可能是手上的握力太大了些,她这一摸,倒是把人给摸开了眼。

        醒来后的男子见她眸色崭亮,炯炯有神,便粲然地笑了笑:“醒了?”

        叶柰柰不语,准确的说是不敢语。

        那人自我介绍了起来:“在下昂书,表字子翎,敢问姑娘芳名?”

        叶柰柰眼中有些恍惚,突然好像忘记了自己名字,也没顾得上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躲过了他求问的眼神,把视线放到了墙面上。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了那上面挂着的几幅不同面容的女子肖像,细细看之,女子们的姿态各异,曼妙动人,惟妙惟肖……

        哦,原来眼前这人就是那卖画人口中的昂家少主昂书啊!

        她终于意识到了。

        “前日因为骑马骑得太快把姑娘吓倒了,在下对此十分抱歉,是以就擅自做主将姑娘给带到家里来了,还望姑娘不气。不过你已睡了两日有余,现在能醒来表明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这一番的言语在她脑中不停轰炸着,但她才刚刚醒来,也没有过度关注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偶然间注意到了他侧过脸时的喉结。那喉结她见得多了,总是在一些男病患脖颈间,但眼前人的喉结在阳光下凸显出了些久违的阳刚气,这种气息竟莫名地让她兴奋了起来,这可真是赧赧至极。

        于是她不敢了。

        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和那一喘一动的……喉结……

        冥冥之中,她也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异样心情,这心情让她渐渐明白了为何男女会如此不同,想来也正是因为那种诡异的致命吸引力吧,才会让人如此地想要靠近过去。

        ——靠近那个人。

        而此刻,她竟然想就这么放纵一次。

        ……

        而后来几日里,这个叫昂书的人果然言出必行,一直都在悉心地照料自己。也不知是他的愧疚作祟还是只是出自于对礼节的绝对秉持,但都无妨,总而言之,他都履行了一个强者对弱者的体贴和关怀。

        这就足够了。

        至少她是不亏的不是吗?

        有个公子哥屈尊降贵,把自己照顾成公主的模样,而且还是传闻中最风流的那位。

        就比如平日里是自己煎药给病人吃,可此时,却是这公子端来瓷碗,轻轻吹走了汤表面的浮沫,给自己喂药,然后等自己露出一副因为药苦而皱巴的表情后才会安心离去……

        又比如平日里是自己在念桥那个小子生病的床边推开悬窗,招招手,迎来了一那缕缕的暖风给他养病,而此时,却是这位公子打开门扉,为她送来了清晨的第一缕薄辉,只为了贯彻他口中那所谓的养生之道……

        虽然自己才是个专业的医师吧!

        但她却不敢不听这位业余者的嘱告。

        再比平日里是自己一直在对念桥唠唠叨叨的,为他念故事书,叫他尽早睡觉:哄他,求他,命令他,恼怒他。而此时却是这位公子为自己小心翼翼地盖上衾被,一丝一角检查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再自己因漏风害了病,接着才又翕翕然地说着曾在古书里读到的奇闻异事,把自己送入梦乡……

        如此等等、等等……

        这样举动,怎能不让人沉浸呢?

        人都是天生缺爱的动物,但凡有人无条件地对你好,持续性地对你好,表达出来地对你好,甚至他人本身比你还优秀得多,你就总会把持不住的。

        ——这就是所谓的瞻仰与依赖。

        所以意料之中,这几日里她就像个小女子似的被宠爱着、呵护着,一如活在了天上人间,是万众嫉妒的那个,想来,那些所谓的沤梦仙阁也不过如此了吧?

        她自小就失去了双亲,因而要一直倒逼着自己独立,尽快成熟长大,也就从来不是被偏爱的那一方。可眼前的这个男子就像是世上最好的松竹一样,即便是短短相处了几日,但她觉得,任何人都无法挡得住他从上到下饱读诗书来的清华之气,更是无法抗拒那股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晬然温柔。

        真是该死!

        她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再加上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阶级社会里,他本来可以完全让下人去做这些的,但自始至终,他都以最低的姿态对自己嘘寒问暖,从未喊过累,亦从未说过苦。

        他不是少主吗?

        竟然也对自己这么挂心。

        真是让人受宠若惊啊!

        或许她早就忘了自己作为一个被动者,其实也可稍稍奢望一些常规性的男女柔情,只是过去她不从被命运眷顾过,也不敢祈求过,而如今也不知老天爷抽的什么风,竟给她一股脑地送来了个全身心的宠爱。

        这叫她怎能不慌?

        除此之外,她还听说此人自始至终都只有钟慈一个妻子,也不曾纳过妾室。

        这不禁让人好奇了起来:

        真是想要见见那位妻子钟氏。

        其实她只是想要亲自确认一下那女子是不是如传闻说的那样眉目如画,只有这样,她才允许眼前的这个君子是她的良配,是自己的不配。

        那她叶柰柰,也就从此不再……多奢望什么了……

        ……

        于是乎,就这样一直在屋里静养着,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十九日。

        此日昂书不在。

        一个人在床上躺得久了不免会筋骨酸痛,浑身不得劲。恰巧她觉得自己今天精神不错,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到昂家的院子里转了转;又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几个下人在闲聊,神情慌慌张张的,不知在云言何物。

        她走近了些,只听得下人们道:“夫人数日前踏青而去,直今都下落不明,这期间竟然连个信笺都没传回来过,真是奇怪啊!”

        “是啊……”

        “平日里,她可从来没有出门超过三日而不归的。”

        “事态是有些严重了。”

        ……

        叶柰柰这才明白为何今晨早上昂书看上去愁云满目的,原来是在担心自己的爱妻。

        未久,下人们都散了去。

        她也无所事事地环顾了下四周,发现这院子果真如传闻一样到处都挂着大小不一的画像:墙里墙外,走道长廊,假山池塘……都快成了一种独特的装饰物件了,也算是别有风情。

        兴头来了,她便沿着路的自然拓展一幅幅地看了下去。

        哟,还真是不得了呢!

        那些作品惟妙惟肖的,如生花妙笔,令人啧啧称奇。

        她是搞学术的,不是搞艺术的,草本图册上的那些潦草勾勒自然比不上眼前的这些柳绿花红,那么对她来讲,再粗糙的笔触都成了神一般的巧夺天工,是她所不能参透的人间奥古。但同时她又观察到,原来每副画真的是既有些相同的地方又有些不同的地方,一时间给人的感觉像是见到了钟氏本人又不曾见过一样。

        挺奇怪的。

        然则她又揣度了起来:

        或许自己能从这芸芸的画作中慢慢堆砌出哪怕一点点、一点点的钟氏真容呢?

        或许呢……

        希望呢……

        巧合呢……

        也不知为何这种愿望会如此强烈,于是她暗暗揣着这种心思,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一座雕花气派的房门前,那房门是半掩着的,未全开。

        偶尔路过了一个下人,遥遥喊道:“这是少主昂书的卧房,他一向喜僻静,不胜喧嚣,所以这里冷清得连鸟儿都不愿落脚。姑娘如若没事的话还是最好不要留在这里了,少主一般不让人走近的,要是让他知道了,怕是不好交代啊!”

        叶柰柰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当然了,方才那些下人也鸡鸭鱼嘴地说过:“这世上夫人的肖像画何止万千啊,但也只有我家少主卧房里的那幅《钟情图》才是与夫人最为神似的一幅……”

        这样的话任谁听都是一脸的狂喜,那些文人骚客来聚会时自然是不会跑到内堂来的,这是不礼,不妥,是不周。但她却偏偏赶巧路过了此地,那不进去看看真容,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不是吗?而且有的时候人会奇怪,会莫名其妙地大胆起来,尽管她之前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但只要陷入了某种少女情怀就总会使得她向危险更靠近一步……

        连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这样。

        于是推门而入——

        果然,自己还是变得张狂了许多。

        不过在屋里张望了半天,她也没有找到昂书本人,说明他是真的不在这里了,也算是让人放了心;再抬首扫去,诶,怪了,这屋里头的各个地方竟然都看不到一副画作?除了那桌子上的那幅刚刚描完衣衫却还未添加五官的半成品,其它的也就再没什么。

        有点失望……

        不,是大大的失望!

        她无精打采地朝桌子走近了些,可谁知椅背上的一件轻红色披风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披风绣着绿色的菖蒲草,顿时一个医师的职业触觉就被激了上来:“菖蒲又名昌阳、尧韭、水剑草。可舒心气、畅心神、怡心情、益心志,实而妙药也……”。

        此草先百草于寒冬方尽之时觉醒,以不假日色、不资寸土闻名。

        传闻其乃神草,降生于四月十四,感百阴之气而生,可用于驱邪。

        ……

        民间都是这样说的。

        民间还说这种草尤耐苦寒,安于淡泊,长于郊野则生机勃勃,葱蔚洇润;入了厅堂则亭亭玉立,清新隽永,飘逸而映秀,对应的不正好就是他们这些人的情操追求吗?

        倒是挺适合这里的。

        她仿佛闻到了一种文墨的气息,心中更多了一层撩动和向往。

        不过就在此时凉风吹开了大门,让刚下床的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此时那菖蒲披风近在眼前,被风吹来了缕缕香气,她受不了这香气的诱惑,也受不了这婉约秀灵、从未尝试过的颜色,便伸手将其抽下,向后一挥,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可还没来得及感受这衣裳带来的温暖呢,一个大大的拥抱便从后面快步环来,将她勾入了怀里。

        那手臂的力度大得简直夸张,像是带着许久许久的思念,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血液里一样,紧接着耳畔又传来了一声软酥的甜话:“柔儿,你回来了?”

        她身体僵住了,满脸懵逼!

        不料此时那人又道:“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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