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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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震南道:“你说郑镖头死了?尸首在哪里?
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几名镖师、趟子手奔进厅来。一名镖师皱眉道:
“郑兄弟死在马厩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半点伤
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甚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
刚才随少镖头出去打猎,真的中了邪,冲……冲撞了甚么邪
神恶鬼。”
林震南哼了一声,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
见过甚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马厩。只见
郑镖头躺在地下,双手抓住一个马鞍,显是他正在卸鞍,突
然之间便即倒毙,绝无与人争斗厮打之象。
这时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
开郑镖头的衣裤,前前后后的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
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林震南
素来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郑镖头又是一
模一样的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
怎地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
所遇有关,转身问林平之道:“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郑镖
头和白二外,还有史镖头和他。”说着向陈七一指。林平之点
了头,林震南道:“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趟子手:“请
史镖头到东厢房说话。”
三人到得东厢房,林震南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平之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两
个四川人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
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
出靴筒中的匕首,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
给了银两,命那卖酒的老儿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
了。
林震南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异乡人,
终究也不是天坍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的听儿子说完了,沉
吟半晌,问道:“这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是哪个帮
会的?”林平之道:“没有。”林震南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
有甚么特异之处?”林平之道:“也不见有甚么古怪,那姓余
的汉子……”一言未毕,林震南接口问道:“你杀的那汉子姓
余?”林平之道:“是!我听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
是人未余,还是人则俞。外乡口音,却也听不准。”林震南摇
摇头,自言自语:“不会,不会这样巧法。余观主说要派人来,
哪有这么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林平之一凛,问道:“爹,你说这两人会是青城派的?”林
震南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
他怎么拆解?”林平之道:“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
耳光。”林震南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厢房中本
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林震南这么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
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林震南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
一面说,一面比划。林平之道:“当时孩儿气恼头上,也记不
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颜色更
和,道:“好,这一招本当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
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青城派松风观余观主的子侄。”他连说
“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
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这姓余的汉子被儿子所杀,武艺
自然不高,决计跟青城派扯不上甚么干系。他伸出右手中指,
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脑袋?”林平
之伸手比划,怎生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陈七胆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
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林震南心头一震,问道:
“他反脚将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生
踢法的?”陈七道:“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方揪住椅背,右足
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
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林平之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爹,你瞧
……”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一句话便没说下去。林
震南道:“这两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绝技‘无影幻腿’,孩
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林平之道:“那时候我给他
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问史镖头才行。”走出房门,大声
叫道:“来人呀!史镖头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
名趟子手闻声赶来,说道到处找史镖头不到。
林震南在花厅中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
真是‘无影幻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余观主的子侄,跟青
城派总也有些干系。那到底是甚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
可。”说道:“请崔镖头、季镖头来!”
崔、季两个镖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
亲信。他二人见郑镖头暴毙,史镖头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
厅外,听候差遣,一听林震南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林震南道:“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儿和陈七跟
我来。”
当下五人骑了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纵马在前领路。
不多时,五乘马来到小酒店前,见店门已然关上。林平
之上前敲门,叫道:“萨老头,萨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
店中竟无半点声息。崔镖头望着林震南,双手作个撞门的姿
势。林震南点了点头,崔镖头双掌拍出,喀喇一声,门闩折
断,两扇门板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
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镖头一撞开门,便拉林平之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
静,晃亮火折,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又点了两盏
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
箱笼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林震南点头道:“老头儿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
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
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陈七,把死尸掘出来
瞧瞧。”陈七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
欲瘫痪在地。
季镖头道:“有个屁用?亏你是吃镖行饭的!”一手接过
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便露
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
一挑,挑起死尸。陈七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得四人齐
声惊呼,陈七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蜡烛熄灭,菜园中
登时一片漆黑。
林平之颤声道:“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
地……”林震南道:“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
也有了惊惶之意。崔镖头晃火折点着灯笼,林震南弯腰察看
死尸,过了半晌,道:“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陈
七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史镖头,史镖头!”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史镖头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
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这姓萨的老头定有古怪。”抢着灯笼,奔进
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镬,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
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镖头和林平之也分别查看。突
然听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来看。”
林震南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
块绿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
西?”林震南接过手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帕子
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帕子边
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
绣工甚是精致。
林震南问:“这帕子哪里找出来的?”林平之道:“掉在床
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
林震南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道:“你
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
是穿得十分整洁?”林平之道:“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得污
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林震南向崔镖头道:“老崔,你以为怎样?”崔镖头道:
“我看史镖头、郑镖头、与白二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
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镖头道:“那两个四川人
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么要将他尸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动手动脚,侮辱那个姑娘,否
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镖头道:“少镖头
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
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
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镖头道:
“总镖头,你瞧怎样?”林震南道:“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
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
林平之道:“爹爹,你说松风观余观主派了四个人来,他们……
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镖局
对青城派礼数有加,从来没甚么地方开罪了他们。
投推荐票 上一余观主派
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甚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
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镖头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
事回到局中之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官府,多生事端。哼,
姓林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
夫。”季镖头大声道:“总镖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
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镖局的威名。”林震南点头道:
“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镖局,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
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说道:“总镖头
回来啦!”林震南纵身下马,只见妻子王夫人铁青着脸,道:
“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镖局子门前的
大旗,连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
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王夫人身边未带兵刃,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
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进了大门。林
震南吩咐道:“崔镖头,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
要挑了福威镖局,可没这么容易!”崔镖头道:“是!”季镖头
骂道:“他妈的,这些狗贼就是没种,乘着总镖头不在家,上
门来偷偷摸摸的干这等下三滥勾当。”林震南向儿子招招手,
两人回进局去,只听得季镖头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的
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东厢房中,见王夫人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
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被人剜去,露出了
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镖局”四字之中,那个“威”字
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拍的一声,
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
腿震断了一条。
林平之颤声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
的祸事来!”林震南高声道:“咱们姓林的杀了人便杀了,又
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王
夫人问道:“杀了甚么人?”林震南道:“平儿说给你母亲知道。”
林平之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史镖头又如何
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说了。白二和郑镖头暴毙之事,王
夫人早已知道,听说史镖头又离奇毙命,王夫人不惊反怒,拍
案而起,说道:“大哥,福威镖局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
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爹爹、我
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
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金刀门艺亮势大,谁
都瞧在她父亲金刀无敌王元霸的脸上让她三分。她现下儿子
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是不减。
林震南道:“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青城派。
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镖师,就此了事
……”王夫人插口道:“他们还待怎样?”林震南向儿子瞧了
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
变色。
林平之道:“这件事是孩儿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
身当,孩儿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
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娘
杀了。林家福威镖局这杆镖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
风。”转头向林震南道:“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
人啦。”林震南点了点头,道:“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
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镖局子内外巡查。
你陪着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王夫人道:“是
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
手,敌暗我明,林平之只须踏出福威镖局一步,立时便有杀
身之祸。
林震南来到大厅,邀集镖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镖
师早已得讯,福威镖局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
个老大的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兵刃,一
得总镖头吩咐,便即出发。
林震南见局中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
堂,向儿子道:“平儿,你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
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母亲。”王夫
人笑道:“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
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
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
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道:“正是,
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爹爹照顾全局,不
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林平
之道:“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妇打开了房门,
将兵刃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
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叫
道:“少镖头,少镖头!”林平之夜半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
正熟,一时未醒。林震南道:“甚么事?”外面那人道:“少镖
头的马……那匹马死啦。”这匹白马林平之十分喜爱,负责照
看的马夫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林平之朦朦胧胧中听到
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跷,一
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
却也没半点伤痕。
林震南问道:“夜里没听到马叫?有甚么响动?”那马夫
道:“没有。”林震南拉着儿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
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林平之抚摸马尸,怔怔的掉下
泪来。
突然间趟子手陈七急奔过来,气急败坏的道:“总……总
镖头不好……不好啦!那些镖头……镖头们,都给恶鬼讨了
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问:“甚么?”
陈七只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么都死
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摇晃了几下。陈七道:“少……少
镖头……死了。”林震南听他说“少镖头死了”,这不祥之言
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
得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总镖头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
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林震南大声道:“我在这里,甚么事?”两名镖师、三名
趟子手闻声奔来。为首一名镖师道:“总镖头,咱们派出去的
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林震南先前听得人声,料到又有人
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镖师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
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
没来得及回来。”那镖师摇头道:“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
……”林震南和林平之齐声惊道:“十七具尸体?”那镖师一
脸惊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镖头、钱镖头、
吴镖头。尸首停在大厅上。”林震南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
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的停放着
十七具尸首。
饶是林震南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
双手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
“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得厅外有人道:“唉,高镖头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
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
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道:“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
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局的高镖头,想是发了瘟疫,中
了邪,特地送来。”林震南拱手道:“多谢,多谢。”向一名趟
子手道:“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三两银子,你到帐房去支来。”
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都是尸首,不敢多留,谢了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镖师的尸首来,林震南核点
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尸首,只有
褚镖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之间的事。
他回到东厢房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
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
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分。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
着“福威镖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镖局
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的手里。”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
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
着一具死尸,正是褚镖头,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
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林震南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镖头身上,抱
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道:“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
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将仇人
的姓名说了出来。”这褚镖头在镖局子中也无过人之处,和林
震南并无特别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
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王夫人站在厅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
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的暗箭伤人,倘
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镖局来,咱们明刀明
枪的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的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
谁瞧得起你?”林震南低声道:“娘子,瞧见了甚么动静?”一
面将褚镖头的尸体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声道:“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
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虚削
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口金刀!”忽听得屋角上有
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当的一声,打
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脱手,
余势不衰,那刀直滚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声轻叱,青光一闪,已拔剑在手,双足一点,上
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
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
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未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
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地,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
东厢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来接应。王夫人暴跳如雷,
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
一门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
么样的家伙?”林震南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惊动了旁人。”
三个人又在屋顶寻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林震南低声问
道:“是甚么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骂道:“这狗崽子!
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
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
砖头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块砖头上竟发出如此
劲力,委实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的乱骂,见到这些
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
不发的走进厢房,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
低声道:“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
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
寻常之事。”王夫人道:“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
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
没用处。”林震南道:“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
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罢,你说该邀哪些
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
三处镖局中的好手调来,再把闽、浙、粤、赣四省的武林同
道邀上一些。”
王夫人皱眉道:“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
大大堕了福威镖局的名头。”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
十九岁罢?”王夫人啐道:“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
是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林震南道:“我发帖子出去,便
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王夫人道:“为甚么好端端
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林震南摇头道:
“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
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
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镖局子的名头无损。”王夫人侧头想了
一会,道:“好罢,且由得你。那你送甚么礼物给我?”林震
南在她耳边低声道:“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
子!”
王夫人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道:“老没正经的,这当
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林震南哈哈一笑,走进帐房,命人写
帖子去邀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
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
便在今晚,镖局中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
知世上还有没有福威镖局?”
他走到帐房门前,只见两名男仆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
声道:“总……总……镖头……这……这不好了。”林震南道:
“怎么啦?”一名男仆道:“刚才帐房先生叫林福去买棺材,他
……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
南道:“有这等事?他人呢?”那男仆道:“便倒在街上。”林
震南道:“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
在闹市杀人,当真是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男仆道:“是……
是……”却不动身。林震南道:“怎么了?”一名男仆道:“请
总镖头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
口三名镖师、五名趟子手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林
震南道:“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
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
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
林震南问道:“甚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
镖师道:“刚才林福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
人,就不知谁写了,开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声说道:
“姓林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门十步者死!”大踏
步走出门去。
两名镖师同时叫道:“总镖头!”林震南将手一挥,径自
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
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镖师道:“这是吓人
的玩意儿,怕他甚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
到西城天宁寺,去请班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魂,驱除
瘟疫。”
三名镖师眼见总镖头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
整一整身上兵刃,并肩走出门去。林震南望着他们过了血线,
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这才进内。
他走进帐房,向帐房黄先生道:“黄夫子,请你写几张帖
子,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黄先生道:
“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得脚步声急,一人奔将进来,林
震南探头出去,听得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声
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镖头中的狄镖头,身子
尚在扭动。林震南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了?”狄
镖头道:“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林震南道:“敌人
怎么样子?”狄镖头道:“不……不知……不知……”一阵痉
挛,便即气绝。
片刻之间,镖局中人人俱已得讯。王夫人和林平之都从
内堂出来,只听得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
死”这六个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两位镖师的尸首背回来。”
帐房黄先生道:“总……总镖头……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
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两银子。”他说了三遍,
却无一人作声。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儿呢?平儿,平儿!”
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镖头,
少镖头!”
忽听得林平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
喜,奔到门口,只见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将出来,双
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镖师。林震南和
王夫人双双抢出,手中各挺兵刃,过了血线,护着林平之回
来。
众镖师和趟子手齐声喝彩:“少镖头少年英雄,胆识过
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
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镖头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
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
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
何以为人?”
忽听得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华师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
了?”
林震南喝问:“怎么啦?”局中的管事脸色惨白,畏畏缩
缩的过来,说道:“总镖头,华师傅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
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华师傅是镖局
中的厨子,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冬瓜盅、佛跳墙、糟鱼、
肉皮馄饨,驰誉福州,是林震南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林
震南心头又是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子,并非镖师、
趟子手。江湖道的规矩,劫镖之时,车夫、轿夫、骡夫、挑
夫,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竟是要灭我福威镖局
的满门么?”向众人道:“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
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镖头和
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林震南和王
夫人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林震南安排了众镖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
见十多名镖师竟是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镖师
见到总镖头,都讪讪的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林
震南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局中已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
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
来,陪着众镖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
只喝那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镖局中奔了出
去。林震南一查,原来是五名镖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去。
他摇头叹道:“大难来时各自飞。姓林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
大家要去便去罢。”余下众镖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
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
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镖师意
欲逃离险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
三步之外,朗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余的四
川人,是我林平之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
冲着林平之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
而三的杀害良善,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我林平之在这里,有
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忘八羔子!”
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
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甚么连见我一面也
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
走近镖局观看。
林震南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
日来心中也是别扭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
炸,听得林平之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
众镖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总镖头英
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镖头生得大姑娘似
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敌人喝骂,当真了不起!”
林震南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林平之
叫道:“甚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
么奈何我?”说道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强盗欺善怕恶,便是不敢惹我孩儿。”
拉着林平之的手,回进大门。林平之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
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林震南抚
着他头,说道:“孩儿,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儿,
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甚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林平之哭了一会,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
得父亲和母亲低声说话,却是局中有几名镖师异想天开,要
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
镖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们要挖地道,
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话
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镖师一般,徒然
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
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回进房来,说道:“这些
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
一早便睡了。镖局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不再
有甚么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
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道:“平儿,是我。你
爹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惊:
“爹到哪里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
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
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
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
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平
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
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
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
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
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
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
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
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
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
“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
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
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
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伸手在
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
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
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
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
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
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
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
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
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
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
“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
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
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
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
……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却是
……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
么。
王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
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夫人道:
“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
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
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
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
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和这些镖
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
一把火便将镖局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
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
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
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
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
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
“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
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
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
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
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
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
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
放下。
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
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
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
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
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
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
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
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
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
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
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
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
“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
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
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
之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
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
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
若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
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
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
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
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
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
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
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
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
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
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
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
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
“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
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
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
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
过闽江后,到了南屿。
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
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
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
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
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
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
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
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
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
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
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
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
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
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
知道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
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
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
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
“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
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
拍一掌,回剑刺去。
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
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
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
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
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
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不
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
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
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
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
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
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
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知
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
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
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
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
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
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
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
好生失礼。”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
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
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
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
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
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
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傲
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
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
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
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
笑么?”
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
“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镖头率
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
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
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
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
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
暗算哪。”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
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
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
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
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
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
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
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
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
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
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
“我骂你便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
系。”
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
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
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
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
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
“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
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
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
剑还击。
林震南长剑一挺,说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镖局,那是
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于少侠请!”于人豪
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道:“林总镖头请。”
林震南心想:“久闻他青城派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
之,说甚么如松之劲,如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
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辟
邪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于人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
闪身避开。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锺馗抉目”,剑尖
直刺对方双目,于人豪提足后跃。林震南第三剑跟着又已刺
到,于人豪举剑挡格,当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
林震南心道:“还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
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
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于人
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林
震南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
竟难分上下。
那边王夫人和方人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金刀挡不住
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
林平之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方人智,举剑往他
头顶劈落。方人智斜身闪开,林平之势如疯汉,又即扑上,突
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甚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
得一人说道:“躺下罢!”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
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得
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得方人智喝道:“你
也躺下。”
原来正当林平之母子双斗方人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
举脚横扫,将林平之绊着,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王
夫人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是刀法松散,被方人智回
肘撞出,登时摔倒。方人智抢将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
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与两名镖头动手的姓
贾汉子。
林震南见妻子和儿子都被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
急攻数剑。于人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林
震南心下大骇:“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剑法?”于人豪笑道:
“我的辟邪剑法怎么样?”林震南道:“你……你……你怎么会
辟邪剑……”
方人智笑道:“你这辟邪剑法有甚么了不起?我也会使!”
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锺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
招,正都是辟邪剑法。
霎时之间,林震南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
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辟邪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
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于人豪喝道:“着!”林震南
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于人豪长剑
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贾人达大声喝彩:“于师弟,好一
招‘流星赶月’!”
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辟邪剑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道:“你……你……会使
辟邪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罢!”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
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道:“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先人板板,姓林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
起去见我师父罢。”
贾人达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来,左右开
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
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
脸变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
两人相距不过尺许,贾人达竟不及避开,拍的一声,正中他
鼻梁。贾人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
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够了,够!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
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
贾人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
门师兄弟也是谁都瞧他不起,听方人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
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方于二人将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方人
智道:“咱们吃一餐饭再走,贾师弟,劳你驾去煮饭罢。”贾
人达道:“好。”于人豪道:“方师哥,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
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方人智笑道:“那容
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
儿的琵琶骨里,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想这
些鬼门道害人,那是下三滥的行径!”方人智笑嘻嘻的道:
“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你嘴
里。”这句话倒真有效,林平之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
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于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辟邪剑
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模似样,林镖头一见,登时便魂飞
魄散,全身酸软。林镖头,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青城
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辟邪剑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青城派怎么会使我林家的
辟邪剑法?”
二 聆秘
林平之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方人智、于人豪一拚,但
后心被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被
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
突然之间,后面灶间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贾
人达的声音。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进。大门
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的窜了进来,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后
领,提了起来。林平之“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
凸凸的尽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卖酒丑女。
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
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林平之正诧
愕间,只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
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
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妈,爹!”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
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拚命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
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林平之拉
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
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
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得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林平之忙
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得兵刃交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林
平之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边
是青城派的于人豪与方人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
男子,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头发花白,是个老者。林平之一
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萨的老头,寻思:“我先
前只道这两人也是青城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
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强自出头,去打甚么抱不平,没来
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去相救
爹爹、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甚么也动弹不得。
方人智连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怎地会使我青城
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方人智手中长剑脱
手飞起。方人智急忙后跃,于人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
出数招。于人豪叫道:“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
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被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步,挺剑
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
道:“他们好不狠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道:“咱们走罢!”
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道:“别忘了师父的吩咐。”那丑女
点点头,说道:“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
跟在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方于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的长剑。于人豪道:
“当真邪门!怎地这家伙会使咱们的剑法?”方人智道:“他也
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使
得……唉!”于人豪道:“他们把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
人智道:“啊哟,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林震南夫妇!”于
人豪道:“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方人智
与于人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上缚的赫然是林震南和王夫人。
林平之张口欲叫“妈!爹!”幸好立时硬生生的缩住,心知这
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
母的机会。
离开两匹马数丈,一跛一拐的走着一人,却是贾人达。他
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格老子,入你的
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
了罢?老子每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青城山,
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方人智大声道:“贾师弟,这对姓林的夫妇,是师父他老
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
剥你几层皮下来?”贾人达哼了一声,不敢再作声了。
林平之耳听得青城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
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爹妈去青城山,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
我爹妈。从福建到四川青城山,万里迢迢,我说甚么也要想
法子救爹爹妈妈出来。”又想:“到了镖局的分局子里,派人
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
他在草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蚋来叮,也无法理会,过
了好几个时辰,天色已黑,背上被封的穴道终于解开,这才
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
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他们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爹妈?”走入
饭店主人的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知山
乡穷人真是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走到饭铺之
外,只见饭铺主人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说不得,
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觉秽臭
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
贪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爹
爹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一咬牙齿,将全身衣衫脱得清
光,穿上了死人的衣衫。
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只见父亲和自己的长剑、母
亲的金刀,都抛在地下。他将父亲长剑拾了起来,包在一块
破布之中,插在背后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得山涧中青蛙阁
阁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
哭。他举手一掷,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
入了池塘,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若不忍耐,再
落入青城派恶贼的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
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
声道:“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
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而走得
更加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的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
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了过来,耀眼生花,林平
之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爹爹妈妈去青城山,四川在福
建之西,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
“爹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
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银子。”一摸口袋,
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
囊之中,林震南和王夫人身边都有银两,他身上却一两银子
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
好?”呆了一阵,心想:“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
迈步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
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
便要去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
是作贼。林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行当,一直和绿林
盗贼作对,我怎么能作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我爹
爹之面骂我一声小贼,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镖局的招牌
从此再也立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道大盗都由小贼变来,
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
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
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
镖局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作盗
贼。”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
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嗫嗫嚅嚅
的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
求过甚么?只说得三句话,已红了脸。
那农家的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汉子打了一顿,满肚子
正没好气,听得林平之乞食,开口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
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
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
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
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
扫帚向林平之脸上拍来。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
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
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
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
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毛贼,教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
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脸上手上都
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
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
了你这样一张俊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
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
出。那农妇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
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妈
妈,报此大仇,重振福威镖局,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
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
番,又算得甚么?”便道:“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
去。那农妇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
“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
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
这一年福建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
将脸孔涂得十分污秽,但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
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南
昌,心想南昌有镖局的分局,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
些盘缠,讨匹快马。
到得南昌城内,一问福威镖局,那行人说道:“福威镖局?
你问来干么?镖局子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
家人都烧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镖局的所在,
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道:
“那自是青城派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
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
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局也必给青城
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福威镖局出了甚么事,几个行人都茫
然不知。林平之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镖局走去。
来到镖局门口,只见这湖南分局虽不及福州总局的威风,
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好生堂皇,林平之向
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的来到分
局,岂不教局中的镖头们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福威镖局湘局”的金字招牌
竟是倒转悬挂了,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镖头们怎地如此粗心
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
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
挂着的竟是一条女子花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
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局里走出一个人来,喝道:
“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甚么东西?”林平之听他口
音便和方人智、贾人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
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被人踢了一脚。林平
之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镖局是给青城
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爹爹妈妈的讯息,怎地沉不住气?”
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
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林平之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
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
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镖局后门,
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
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将过去。四下里黑沉沉地,既无
灯火,又无人声。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
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厢房
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的
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墙而
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得一人说道:“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
龟儿镖局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道:“不
行!不能烧。皮师哥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镖局,听说
连得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青城派侠义道的名头
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林平之暗骂:
“果然是青城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
听先前那人道:“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
另一人笑道:“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镖局招
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福威镖局的名字在江湖
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
烧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师哥说得是。嘿嘿,这条烂裤,真
叫他福威镖局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两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道:“咱们明日去衡山给刘正风
道喜,得带些甚么礼物才好?这次讯息来得好生突兀,这份
礼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道:“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丢青
城派的脸。说不定刘正风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们的礼物
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甚么礼物?我怎么
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
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
彩。”只听得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甚么包裹。那姓吉的
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哥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
么贵重的东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甚么礼物,但
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
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道:“咱们占这福威镖局,难道是
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
好便宜了刘正风这老儿了。”林平之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
抢了我镖局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么?
长沙分局自己哪有甚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保的镖了。这对
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爹爹设法张罗
着去赔偿东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娘,
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罢!”
那姓吉的道:“那是甚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
呼,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洋财啦。龟儿子这
福威镖局,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哥,你从
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
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两碎银子,你怎地不动声色,格
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镖局中
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
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
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那姓吉的道:
“佩服,佩服!申师哥,你从哪里找出来的?”
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这镖局子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
道理,那是甚么?”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镖
局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
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道:
“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镖
局子里还有甚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道:
“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镖头是这里
一局之主,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
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动动脑筋啊。他
为甚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
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甚么
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
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
人板板,走镖的龟儿花样真多。”又道:“申师哥,这两包一
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得玎珰簌
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
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道:“申师哥,我
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
出来。
林平之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
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哥,
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
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哥他们去挑广
州分局,马师哥他们去挑杭州分局,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
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道:
“方师哥、于师弟、贾人达他们挑了福州总局,掳获想必比咱
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娘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福州,说
来还是过大于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镖局总局,是师
父亲自押阵的,方师哥、于师弟他们不过做先行官。余师弟
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方师哥他们照料不周。咱们
这次大举出动,大伙儿在总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动手,想不到
林家的玩意儿徒有虚名,单凭方师哥他们三个先锋,就将林
震南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青城派早
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杀了那
姓余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余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
镖局下手。余沧海还亲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厉
害。但不知我镖局甚么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们竟敢下手如
此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
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但听
得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福威镖局威震
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
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林
平之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道:“咱们下山
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辟邪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
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是不易发挥罢了。吉
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听师父说,连
林震南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
申师哥,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衡山取齐,那么方
师哥他们要押着林震南夫妇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剑法的传
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林平之听到父母健在,却被人押解去衡山,心头大震之
下,又是欢喜,又是难受。
那姓申的笑道:“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
领教辟邪剑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林平之吃了一惊,只道被他
们发见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
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火。
林平之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
地,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将出来,淋了他一身。对
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
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
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
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听得房中鼾
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的抖
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
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闩上。林平之心想:“报仇雪恨,正
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
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将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
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颏下生着
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
剑。
林平之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
摸摸的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
武功,再来诛灭青城群贼,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
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的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
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
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镖局,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
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
青城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
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
才心下大定,自离福州城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眼
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店,当下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
有耽搁,吃完面后,立即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银两会钞,摸到
一小锭银子付帐。店家将店中所有铜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
不足。林平之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当即将手
一摆,大声道:“都收下罢,不用找了!”终于回复了大少爷、
少镖头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林平之到客店中开了
间上房,闩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
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
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镖局一间长沙分局,便存有这
许多财宝,也难怪青城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碎银两
取出放在身边,将五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
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连日
连夜的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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