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长夜未明

估摸着思虞进宫的时间，烨嬅轻轻推开将头埋在自怀中的穆飞云，小心地拾掇起起自己的钗裙和落了满地的珠玉。近来她的屡屡放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筹谋，还是纯粹为了满足心中的贪恋。

        穆飞云将一支珠钗插进她如瀑的青丝之中，顺手从背后揽住她，又深深地埋入她的香颈，“长安不易得这木樨香，你从哪里弄来的？”

        烨嬅微微笑了笑，随口说是至道每年从江南采买而来，便没再理他。

        “可惜不是我们种的那一棵。”

        烨嬅又是默默无言，她径直走向妆台，将鬓角的最后一丝乱发安抚在耳下，又淡淡地涂上了一层胭脂，又是一副光彩照人，灿若烟霞的样子。刹那回眸，再次让穆飞云心旌摇曳。她起身又帮穆飞云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容，穆飞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正要说些什么，忽闻殿外有人奏报。

        “思虞来了哦。”烨嬅这次反倒没有着急从她的手中挣脱，而是弯起柳叶眉，巧笑倩兮地提醒着忘情久矣的太子。

        穆飞云连忙松开烨嬅，又再次端坐在方才两人无限旖旎的龙椅上，等着内侍迎他的太子妃入宫。

        思虞见宫中之人神色匆匆，大体也猜到了一二，所以神色镇定的踏入宣室殿，还吩咐门外值守的宫人退开店门二尺，非传唤不得靠近。

        “殿下，这么急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烨嬅将皇帝压在枕头下方的名录递给思虞之时，穆飞云脸色有些不悦：

        “夫人还要瞒我到何时，父皇早已察觉，今日若不是他偶然晕厥，怕是没几日，你我就要人头落地了。”

        思虞翻了翻名册，连同丽景门私下调查的密信，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好险，但如今这个偶然，倒真是天佑殿下。”

        说罢，思虞从袖中拿出一个卷轴，平铺到穆飞云面前，仔细一看，正是册封黎钢之女为太子侧妃的诏书，只差盖上皇帝的玉玺，便可即日生效。夹在卷轴之中的，还有一封以太子口吻写给黎氏的私信，也算是从个人情分上，给个允诺。但最令穆飞云惊讶的是，思虞连自己的笔迹都模仿的惟妙惟肖了，看了暗中筹备此事，已经有一定时候了。

        “你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殿下先别恼，如今咱们在千钧之际，凡事要以大局为重。这封书信殿下用上自己的私章，诏书用上玉玺，一份给黎氏，一份给黎钢，咱们眼前的危局，便可稍解。”思虞不紧不慢地说道，她没有丝毫的慌张，仿佛她正在做的，并非是改朝换代的大事，仅仅是在烹煮一道茶而已，淡定从容，仪态娴雅。

        “你？！我竟然没想到，我家里还藏着山中诸葛呢！”虽然穆飞云说这话是满是愠恼，可思虞却不以为意，只当丈夫是在夸赞自己。

        “呵呵，殿下忙于国事，自然无暇他顾，这些末节，妾自当殿下分忧代劳。”

        穆飞云仍要发作，烨嬅及时接过了思虞的话头，“殿下就不要责怪姐姐了，毕竟姐姐也是为了殿下。如今事态紧急，陛下随时都可能醒过来，还是赶紧制服黎钢为要。既然姐姐已经为殿下准备好了，殿下赶快用印便是。别忘了，去黎府之前，还要去趟虞威那里。”

        “嗯，烨嬅在宫禁之中待了几年，果然思虑的周到多了，再也不是当年江都城内的小公主了。”

        思虞与烨嬅一唱一和的，反倒让穆飞云不好再多纠结，他也知道如今千钧一发，不是跟思虞置气的好时候，只得暂且按下脾气匆匆用了印，将诏命和私信都交给了思虞，叫她先去黎府稳住黎钢，自己则打算快马出宫到虞威那里，命他调度城外人马，然后再亲自去一趟黎钢的府邸，此事方才能成。只不过，如此一来宫中便成了空虚之地，若是皇帝突然醒过来，怕是控制不住局面。

        思虞走后，穆飞云扭头看向烨嬅，又摇了摇头，这样的万斤之担没办法交给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更何况她只是后妃，既无兵权，又不统管后宫，是万万止不住自己那个功高望重的父皇的。正在踌躇之间，烨嬅似乎看出穆飞云的顾虑，而她等待的机会也终于到了。

        “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穆飞云按了按眼窝，摆了摆手，“不行，父皇醒过来的话，你不是他的对手。”

        “嘻嘻，我自然不是。但老师在宫里。”

        “什么？！”

        “你舅舅在宫里，我想，老师应该也想见陛下一面。至少撑到你回来没有问题。”

        穆飞云的确是快则当夜，慢则明日拂晓即可归来，他心中也明白，若是有袁天城坐镇宣室殿，就算皇帝醒来，也得全神贯注的去应付袁天城，这的确是可以帮自己撑过最危险的一夜。可是，舅舅不是在城外的道观里么？怎么会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宫里？或者只是自己没有察觉，烨嬅就像习以为常一样的知道舅舅就在宫中。

        虽然心中有惊愕与狐疑，但对于穆飞云而言，应对眼前的危局更为紧要，他迅速掩下自己的犹疑，喜出望外的对烨嬅说：“如此甚好，那快请舅舅来。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出宫了。”

        烨嬅点了点头，一边催促着他赶紧出宫去办正事，一边随手批了一件狐皮大氅在穆飞云身上，说道：“可惜你送我的吉光裘放在江都宫了，不过这次出去应该也不会遇着火险，穿上这个挡个寒吧。”

        穆飞云点了点头，又拍了拍烨嬅的手，便冒着夜色，匆匆出宫去了。

        烨嬅与袁天城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随着袁天城的脚步缓缓踏入宣室殿，他多年的执念终于可以在这一夜做个了结，而烨嬅的怀疑也终于可以被解开。他们让袁至道守在殿外，烨嬅也识趣地待在外殿，任袁天城在殿内自由穿梭。

        可出乎烨嬅意料的是，袁天城并没有急着使用丹药唤醒穆绍普，而是仔细地打量着宣室殿的每个角落。这是一种阔别重逢的感觉，无论是这座容身的殿宇，还是躺在卧榻之上的人。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袁天城竟然从内殿饶了出来，这倒让烨嬅大吃一惊。

        “老师怎么不叫醒陛下？”

        “飞云外间的大事未定，不必叫醒他。他若是自己醒了，我想办法制住他便是。”袁天城顺势与烨嬅并排坐在了前殿里。

        “老师不想见陛下吗？我还以为老师有些话要单独跟陛下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如今宣室殿可尽在老师之手。”

        袁天城眯起眼睛，漏出了鲜少的笑容，“你以为我要亲手杀他？”

        “老师，应该下不了手吧。”

        袁天城猛的一扭头，盯着烨嬅。

        “老师在里面转了那么久，可看到了陛下手中紧握的那块木雕？那雕的是老师吧？”

        袁天城尤自沉默着，可他的眼中却闪现一丝躲闪与愤怒交融的凶光，那仿佛是被人戳破了埋藏多年的隐私，那种不愿意被任何人提及的隐私。尤其还是被一个自己教导了多年的晚辈看破，这种羞耻与愤恨的心情，再度包裹了袁天城的心。

        袁天城仔细回忆着，先前所有知道他和穆绍普关系的人，已经都不在世上了，最近一个去世的，还是自己的亲妹妹。

        可现在自己又该怎么样面对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呢？像处理之前那些人一样杀了她吗？显然现在绝对不可以。那就任他揭开自己最丑陋的伤疤吗？袁天城自然更是不愿。心绪纠葛之间，只听烨嬅继续说道：

        “我看的出来，陛下一直很想念您。就连陛下对我的包容，应该都是因为老师把我教的，行事作风都太像您了。所以，不管我说什么放肆的话，陛下也都会满脸宠溺的笑笑。但我看得出，那样的眼神，并不是给我的。”

        “你果然是放肆了。”袁天城冷冷喝止住她，此时此刻他的眼光中只剩下不耐烦和愤怒，他根本不想听一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晚辈，再这里喋喋不休的点评着自己的旧情，甚至为穆绍普开脱。

        “无论世人怎么看，我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见到有情人难成眷属。”烨嬅显然并不怕袁天城，也是算准了袁天城如今就算再怎么愤怒和羞赧，也不可能在宣室殿里对自己怎么样，再说了，他心中的盘算尚未达成，便不得不容下自己的放肆。

        师徒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两人就这样枯坐着，守着到了天将拂晓，终于等来了殿外熟悉的脚步声。袁天城连忙闪进了屏风的背后，推门而入的，正是穆飞云。

        “你回来了？如何？”烨嬅连忙站起身问道。

        穆飞云郑重的点了点头，“宫外已经开始换防了，我调了一半虞威的人进来，万一黎钢中途反水，也最起码保证着宣室殿在我的掌握之中。”

        穆飞云又四下望了望，“舅舅呢？”

        袁天城闻言便从屏风后闪了出来，“你回来了。你爹没醒过，你放心吧。既然外面的事都已经落定了，你也回来了，那我先走了，如果有需要，就叫至道找我来，他知道我在哪里。”

        袁天城说罢便推窗而出，快的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此时殿中又剩下了穆飞云和烨嬅两人。

        “思虞呢？”

        “我叫她就和黎氏一起住在宫外的王府，免得宫中生变，外面没人照应。我把光儿也送到他外公那里去了。”

        穆飞云说着，只听到殿外的军士换防的已经开始。

        “呵呵，你还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烨嬅也不禁望向窗外。

        穆飞云长叹了一声，“我从未想到要走到这一步。但如今局势如此，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烨嬅笑了笑，并未再多说什么。枯坐了一夜，她此时此刻只想回到千秋殿去小眠片刻。谁知刚要向殿门走去，袖摆就被穆飞云拉住。

        “你要做什么？天亮了，我困了，我要回去休息，白日里你来照顾陛下。”

        “别走了，在这陪陪我，殿内还有床榻，你去那边躺躺罢？我就在外间眯一会儿，你在这里，我总归安心些。”

        烨嬅回过头，看着同样是满脸疲惫的穆飞云，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如今显得更加瘦削锐利了一些，连日来的烦躁与煎熬，让他眼底满是乌青，甚至素来注重仪表的他，如今下颚已经隐隐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碎胡须，伸手抚上他的脸，手心竟有零星的刺痒感。

        穆飞云趁势又把烨嬅拉回自己的怀里，将头深深的埋进她郁满桂花香气的脖颈，贪婪地吸入她周身的每一缕桂香，这比昏天暗地地睡一觉，更让自己感到放松。

        “太子~~~”

        熟悉的声音响起，两人像触电一般分开，慌张环视着四周，然后目光迅速向内殿汇集。

        “太子~~~”

        穆绍普醒了。

        穆飞云连忙快速整理了下衣冠，冲着烨嬅点了点头，撩袍就向内殿跑去。

        只见皇帝半倚在龙榻的边缘，伸着手向外间呼喊着。穆飞云见状连忙端了一杯温水，递到了父皇的嘴边。皇帝这次醒来，脸色铁青，眼神晕眩，分明是中毒已深的表象。他虽然醒了，可仍旧周身无力，起不来床。

        “宫里伺候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个？”穆绍普操着虚弱的口音问道。

        “父皇，你昨夜突然晕厥，儿臣怕外间又有什么传闻，所以将伺候的人走赶到殿外去了，自己留在殿中守着。方才。。方才。。一不小心在外殿睡着了，这才让父皇稍等了片刻。”

        穆飞云尽力克制着自己忐忑的心跳，这一夜着实发生太多事，穆绍普的突然醒转确实令自己猝不及防。但幸运的是，幸亏他在这个黎明醒来，若是昨夜，怕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太子有心了。叫他们都进来吧，你忙了一夜，也回去休息休息吧。”穆绍普语气平淡的说道。

        “儿臣还是在这里守着父皇吧，况且天已经亮了，一会儿今日的奏报也要送来宣室殿，儿臣在这里办好后再回去。父皇有什么事，叫儿臣也方便。”

        穆飞云恭恭敬敬的回道。穆绍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什么，可皇帝明显咽下去了许多心事。这样的穆绍普，总让穆飞云觉得心中不安，可他身为人臣，也并不能刨根究底。

        父子二人各自怀拆着心事，又各自陷入了沉默，又心照不宣地恢复了日常的秩序。

        穆飞云再次转出殿外想要透口气，却发现烨嬅还站在大门外，未曾离去，穆飞云小心翼翼的凑近道：“你还是先回千秋殿吧，早膳过后你再来。”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是说父皇突然醒过来？”

        “不是，陛下方才叫你‘太子’，可这些日子来，陛下一直都是唤你‘二郎’的。”

        一股冷气沿着穆飞云的脊柱慢慢爬向颅顶，看来接下来的日子，不得不小心谨慎的度过了。他们想起了皇帝压在枕头下的名册，皇帝这必然是起了疑心，甚至，是杀心。烨嬅轻轻地为穆飞云拭去鬓角渗出的几行冷汗，又凑近他的耳畔，“你觉得合适了，就把黎钢叫进宫吧，让陛下暂时安心了。”

        穆飞云点了点头，烨嬅已经幽幽地闪出了两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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