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月明松岗

随着北辰渠和洛阳宫浩浩荡荡开工，盛业一朝在皇帝兢兢业业的打理之下，慢慢有了恢宏盛世的苗头，可皇帝并不只满足在自己这一朝留下几个仅供后人瞻仰的宫城，他要的自本朝以后，后世之君，不再需要仰仗权臣，便能统控朝局，可他看到如今的朝廷之上，将虞书平派出去后，竟然再无自己全心信任之人可以用，这无疑让自己心中无限的希冀都早不到一个落脚点。

        惆怅之际，他每每在千秋殿醉酒时与烨嬅抱怨着说起。

        “这北辰渠，少说也要三五年的时间才能建成，若是等书平回来，才能推进其他的事，那可就晚了。但，你看这朝堂之上，一个个的，都是贪图安逸之人，谁还能为朕成此大事。”

        自从皇帝让烨嬅重新搬回千秋殿，这里几乎成了半个宣室殿，先帝在位时就常常带着几本奏章来与烨嬅闲谈，如今穆飞云更是在千秋殿开出了一间书房，有时竟会令内侍直接将前殿的奏章悉数搬来，更是毫不避讳地跟烨嬅直接商量国政。

        “陛下，如今的朝堂，陛下没有自己的门生，总归做起事情来碍手碍脚。可是若总是亲自下去拔擢，一来可选的人少，二来也会引起朝臣非议。倒不如广揽天下寒士，择优而录之。久而久之，凡天下可供子女读书的，便会倾尽全力去抚育后嗣读书以争供仕之图，民间也少了许多游侠与乱民，岂不是一举两得？”

        “嗯？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不过既往取士都是世家拔擢与州府推举，这一下子把门槛拉平，不论出身，不论贫富，定然是会动到世家的利益。但如今看来是势在必行了，看看这帮朝廷里的老爷们，仗着当年跟随父皇的那点军功，要么跋扈不仁，要么耽于享乐，哪里像能共赴大事的样子。”穆飞云越想，则越是坚定，毕竟朝堂上这些老迈之徒，人人都想着当“帝师”，却没几个愿意全心全力帮着皇帝做事的。

        烨嬅掩住轻笑的表情，“陛下本来想动的不就是世家的利益么，这怎么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烨嬅，我突然发现一件事。”穆飞云的神情突然肃穆了下来，一把抓住烨嬅的水袖。

        “怎么？”

        “你怎么不叫我飞云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和别人一样叫我陛下？”

        “啊？”烨嬅万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可你如今就是陛下啊。”

        穆飞云摇了摇头，老实说，近日以来的忙碌让他并没留心这些小节，他也是今日恍然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于是开口道：“烨嬅，若是只有你我在的时候，你不要叫我陛下。不然，我总以为你在叫父皇。。。。”

        随着话音出口，穆飞云竟然有些头疼，然而这话对烨嬅无疑也是另外一种羞辱，显然如今身为帝王的他，明明还是介意的，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着不要叫自己“陛下”，可这样的要求，明明是“陛下”对自己的后妃下达的，而非良人向自己的爱侣请求。

        烨嬅心中一颤，可转瞬又恢复了温柔明媚，抚着他的头，轻声在他耳畔说道，“好好好，哼，看来我真是白学了那么多礼法，那以后我只当这里是拈花别院了。”

        她故意用当年的口吻嗔怪道，可当年的心境却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她早已看淡了一切，既然高位者喜欢的是个戏子，那自己便做个戏子好了，她又何必在意那么多所谓的情意与感受呢？毕竟真诚与礼义与她要做的事，并无益处。

        曾经她还会为此百转千回，愁肠寸断，可如今，反倒简单坚定了许多。许是那些彻夜难眠，以泪洗面的夜，早已耗干了自己的精神，方才彻底的领悟了情深不寿的道理。

        穆飞云顺势侧身躺入她的怀中，仿佛又回到了江南一般，彻底放松下来。

        “不说这些恼人之事了，倒是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个女儿吧。”

        “古来帝王都巴不得开枝散叶，子嗣绵绵，你怎么反过来了？”

        “朕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况且兄弟父子的相处和兄妹父女的相处能一样吗？有的时候我还挺羡慕烨轩的，有你这么个妹妹，可以终身爱护，保全天伦之情，多好。”

        烨嬅笑而不语地望向窗外，确实兄妹之情可以长长久久，可若生在帝王之家，自然比不得寻常人家的兄妹，总也会平添许多杂味。比如，若是自己当年听话一点，没有跟穆飞云有过太多纠缠，索性在城破时与哥哥一起殉了国，反倒简单纯粹的多。

        两人并没有在继续这个话题，随意聊了两句，许是连日以来朝政已经令人筋疲力尽，穆飞云很快便在烨嬅的怀中睡了过去。

        又是一个盛夏的良夜，江南的胧月变成了长安的高空，膝上的情郎变成了天下的君王，没有了阵阵入鼻的桂花香，没有了声声入耳的竹节声，物不是，人也非。男人与女人终究是不同的物种，此情此景，男人以为得到了梦想中的一切，女人却觉得连自己都已经行销骨喰。

        但日子并不会这般平淡蹉跎的走下去，宫城之中的波澜，往往乍起于顷刻之间。

        在一个寻常给皇后请安归来的午后，烨嬅突然觉得腹中疼痛难忍，乍然似熊熊大火燃烧，乍然又似九尺冰窟严寒，还未等到太医到来，石榴裙下竟然微微渗出血来。而躺在床上的烨嬅，已经面如纸色，昏厥了过去。

        而这一日恰逢秋高，天子外出田猎，被派往宣室殿通禀的宫人们被退了回来，千秋殿的宫人们乱做了一团，去太医院的迟迟未归，皇后的立政殿却也门庭紧锁，慌乱之间，还是派去宫观祈福的内侍，恰巧被宫观内的小道童看到，去给宫门外的袁至道送朝服时偶然提起，没想到袁至道竟然不顾天子诏旨，勒马回宫，径直就向千秋殿奔来。

        “姐姐，姐姐怎么了？”

        此时太医仍然没有进宫，可烨嬅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多亏了医道同源的根基，自幼学道的袁至道自然也是精通医术，他顾不得太多礼法，搭脉上去，却也是被惊的乍然失色，险些没有坐稳。

        “姐姐今天去了哪里？吃了什么？”

        侍奉的宫女颤颤巍巍地回道：“夫人今天只去了皇后宫中请安，用了杯茶，吃了些茶点，回宫不久就。。。。”

        袁至道咬了咬牙，却也不便在宫人面前发作什么，毕竟立政殿宫中那位也是从小呵护自己长大的，如同亲姐一般的人物，况且如今事实未明，自己说是贸然说出污蔑皇后的话，牵连的恐怕不只是自身。

        他匆匆写了一个方子，吩咐内侍去御药房煎药，自己则快步往立政殿冲去，他一定要问清楚，皇后何以对自己从小相伴的妹妹下这样的狠手。

        可谁知他跑到立政殿时，却正巧看到太医也被匆匆忙忙的搀进了殿中，袁至道不禁更为光火，想着皇后连太医都要扣在宫中，必然是起了最为歹毒的用心。

        他顺势扯住了立政殿的内侍，高声求见皇后。立政殿的宫人知道袁至道既是皇帝的心腹又是皇后的老相识，自然不敢像打发千秋殿宫人那般敷衍于他，只得唯唯诺诺地说道：“皇后娘娘病重，已然晕厥了过去，这才请太医来看。还请袁大人担待，娘娘今日着实不能见您。”

        “什么？娘娘病重？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日与几位夫人相聚之后，娘娘便大感不适，方才竟然晕厥了过去。还请袁大人担待。”内侍也草草解释了两句，就扶着太医进入了皇后宫中，说罢立政殿的大门又紧紧地封锁了起来。

        一夕之间，皇后与昭仪纷纷病重，还偏偏赶在皇帝离宫之时，新朝初立便后宫不稳，这并非是福泽延绵之象，袁至道叹了口气，但转念又一想，此事太过蹊跷，烨嬅明明是被人下了毒，那皇后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一边琢磨一边回到了千秋殿，又为烨嬅搭了搭脉，她的性命并无大碍，吃了自己开的药，好生调养，便会慢慢康复。

        只是这次中的这毒，彻底损了她的根基，让她子息上再无指望，一生一世无法再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此阴狠的法子，必然是后宫中人使出来的，如今他一个外臣无法进入皇后宫中，便是在无法查实烨嬅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今日是谁陪昭仪去的立政殿？同在皇后宫中的有哪几位夫人？”

        袁至道坐到了外间，将宫中掌事的女官叫了进来慢慢询问。得知今日陪烨嬅前往立政殿的只有两名贴身婢女，照例宫中的嫔妃自然是都去了立政殿中，并没有谁缺席，与往日相同，大家也随意用了些皇后宫中的茶点，并无任何异常。

        “你派人去各宫瞧瞧，看看还有哪位夫人有恙么？另外，也派人去立政殿外盯着，看看立政殿可有什么异常，要是他们往外扔什么药渣之类的，给我带回来。记着，别叫人发现你们。”

        女官们早已失了方寸，在皇帝回宫之前，巴不得袁至道来替他们主持一切，而袁至道看着这千秋殿的宫人们如此不顶事，远没有当日在望仙楼时宫吏的水平，然而转念一想，当年望仙楼的宫人也是思虞一手教出来的，便也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经过一番探查之后，才发现，只有皇后与烨嬅突发疾病，其余人皆是好好的，可贸然在皇后宫中下毒，谋害的还是皇后和今上的宠妃，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一番思虑迭起，已然让袁至道觉得此间事非同小可，皇帝回宫之前，自己万万不可贸然行动，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望向烨嬅的病榻，顺势扫过千秋殿中惊慌失措的内侍们，心中不免想到，姐姐身处如此险境，身边却竟是这么一帮酒囊饭袋，叫人如何能够安心。务必得去寻一二得力之人，日常在深宫中陪伴姐姐，这才能免去后顾之忧。

        袁至道看着烨嬅进了药，又沉沉睡去，勉强心安，便令千秋殿的内侍将宫门紧闭，天子回銮之前，不见任何人。说罢还不放心，便叫宫观中的几个小道童也来千秋殿门前支起了一场法事，名为祈福驱鬼，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照看着千秋殿。

        然而发生了这种事，袁至道是万万不敢再离宫，他又派了一名小道，快马出宫去将宫中之事报予天子，自己则在观中燃起一炉清香，放飞了一只信鸽，眼前的局势，自己已经无法看透，只得请叔叔再来一次，指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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