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苍典难以接受清和突如其来的剖白，提着刀落荒而逃。他直觉清和的态度不对，可“人生第一次”的冲击让他的大脑混乱如浆糊，以至于他根本没来得及深究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

        “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干过什么？他想干什么？”

        他的思绪疯狂转动，手中月牙形弯刀上缠绕的罡风也转动得更快。

        已被斩断一尾的灵狐吃痛嚎叫，挥舞一间屋大的爪子砸向苍典的脑袋。心不在焉的苍典立刻回神、足下轻点，借着风势和周围斜生枝干的托举跃至半空，旋即居高临下挥出数道风刃，奔着狐狸各处弱点而去。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也得回去了才能问他哪里不妥。”

        九尾引以为傲的致幻术无法使用，但它庞大的体型和尖齿利爪仍然是很大的威胁，它的皮毛筋肉也不是苍典能轻易刺破的。苍典与它鏖战两日，终于将它杀死在山头，剥了皮拆解成数段装进储物袋里。

        姜羲早在他进城时就得知他凯旋归来，早早在内城烹了酒，只等九尾兽肉做菜。

        苍典回到城里，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屋，结果没看见清和，只见到了对方为自己留的草药和干净布段，这才想起清和恐怕已经去了内城。他去街道的井里打了水，将自己身上的血污擦净、伤口处敷上药包裹好，确认自己的外表不会失礼了，这才抓起储物袋出门，直奔姜羲的寓所而去。

        “幸不辱命。”

        他将装着狐尸的储物袋递给姜羲，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刻意不去看坐在姜羲右手下的清和。

        “羲姊，我已经做到了……花的事，是不是……”

        纵然他不刻意去看，清和的身形依旧大大方方地刻印在他的余光里：凡人少年依旧穿着新制的火鼠裘衣，不过他似乎又新织了件暗绿流光的绣金雀氅，此刻正套在这流光溢彩的美丽新衣里，端着一只陶盏小口慢饮。

        雀氅罩在外，衬着他似雪堆砌的脸。火鼠裘在内，托着他如玉莹白的手。他的头发编作一支松松的粗辫，辫梢缠着嫩绿的细蔓。这细蔓点缀在清和乌云般的发和翠波流转的雀氅间，就像是春光乍破的一点，明媚且鲜活地微微晃动着。

        苍典的眼神也跟着那细蔓而轻轻振动了一下，旋即更迅速地逃往了别处去；但很显然，清和看他的速度要比他仓皇扭头的速度快的多。

        姜羲笑眯眯地看着小朋友们的眉眼官司，仿佛一切都很让她高兴。她扭身吩咐下属将九尾拿去炙烤，又招呼两个孩子道：“来，来，多喝一点。这酒用的都是温性灵材，凡人也能喝的。”

        “青莲之事，城主已尽数告知于我了。”

        清和冲苍典微微颔首，神色如常道。

        “要多谢你，仲典。你帮了我大忙，要我为你做什么，我一定都会为你做的。”

        苍典垂下头，假装自己没听见清和的话，将姜羲嘲笑的声音混合着羹一起扒进嘴里。

        姜羲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道：“清和，既然他不理你，你不若来我帐下。待此间事毕，我就做个十年五年的交接，带你天涯海角地寻那莲花……”

        她笑，清和也就跟着笑。他依旧内敛且温和，似乎永远不会因为他人的态度而改变，倒是苍典急得脸红耳赤，含混不清地反驳：“不……不行……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他给我做小夫君，我时不时给他点灵药，他指不定能漂漂亮亮活到二百岁呢——要知道那青莲虽说有起死回生之效，也只是能让人寿终正寝活到老死啊。”

        清和也应景地点点头，附和道：“长生不死，人之所愿也。”

        他俩一唱一和，颇得意趣，只可怜了笨嘴拙舌的苍典。他谁也说不过、辩又辩不出，眼看这两人越聊越投机，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苍典很看重自己的好朋友。因为特异的体质，在母亲过世后，他再不敢过于接近其他人，清和还是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喜欢清和，喜欢和对方玩，喜欢对方不受“天佑”诅咒的影响，也喜欢对方关怀照料自己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离开过母亲，自己还是被关爱着、值得被关爱着的。

        “不行……”

        他固执地重复道。

        “你，你来找我的。你先来找我，我才帮你的忙的。我还没有帮完，你不能走。”

        清和微微睁大了眼睛，看上去有些惊诧，旋即又抿唇微笑起来。

        “我又没说不跟着你走。你哭什么？”他说道。“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丢下你的。”

        他似乎很高兴于苍典的挽留，脸上虽然一直挂着笑，但现在的笑容明显比之前要真心实意不少。

        这时烤好的狐肉上来，侍男端着银碟往每人桌上上了一份，又恭谨地退出屋外。苍典鼓着泪拿起银箸，悄悄朝清和那里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居然已经吃上了——

        这没有良心的坏东西！

        等出了苍地，想要有这样好的待遇，就再不能够了。清和不看苍典，苍典也就不再看他，泄愤地狠咬一口兽肉，只当自己已把清和抓起来打了一顿。

        等酒足饭饱、两人离开姜羲的居所，清和又悄悄凑到了苍典的身边来。苍典耷拉着眼皮瞅他，就见这凡人弯着一双笑眼，正上下查探他身上包扎好的伤。

        “做什么？”他怏怏道。“你不是找着更能帮你的人了吗？”

        清和负手打量着他，眸中笑意更甚。

        “我要去找谁？说好和你一起走的，我自然不会找别人。”

        他温声软语道。

        “你关注她们，我才会关注她们。否则我和她们又不熟，何必费心搭话呢？”

        他这番说辞其实细想很能觉察出问题，但出于某些超自然的能力和苍典自己的小心思，苍典并没能从中发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被清和很好地安抚到了，哼一声说道：“我不知道你，反正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赶路还快许多。”

        清和很贴心地没有问“你想不想我走”这类幼稚的问题，而是走到他身边去，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除非你不再需要我，我是不会离开的。”他柔和地又重复了一遍。“永远……对于我们来说的永远。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会陪着你的。”

        ————————————

        被清和安抚好的苍典驾驶着帝江车再次出发，在行驶到孤涂泽时，前进的速度就明显慢了许多。

        孤涂泽是南方山地与中部平原地带之间的一大片荒地。顾名思义，此处基本没有人烟，且多沼泽，出现最多的就是一些体型大、依靠丰茂水草而生的野兽异兽。

        在这种地方行走，苍典也不敢托大，终于将那只小帝江放走，砍削植物做出只木牛，用灵力操纵着它拉车前进。

        两个少年都是头一回离开苍地。刚出发时，二人兴奋不已，天天赶到夜深才肯睡觉。然而，等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再看面前千篇一律的荒草水泡、地鼠飞鸟，他们便渐渐有些乏味，走的进程又缓慢起来。

        在离开姜羲的城池时，苍典特意装了一大包凡人的吃食带着。这东西虽然对他而言毫无功效，但看见清和吃饭，他经常也会跟着吃一两口，顺带和清和说一说话、讨论青莲花可能出现的地点。

        “按照四方城主的说法，这东西通常是在木主的管辖之地生长的。”

        清和膝盖上放着一板石片，上头用粗略的笔法画了张中州地图。他拿蘸着兽血的手指在某一个文字上点了点，又移到下一处图像上。

        “现在苍人这里肯定是没有的，不知道它是会在哪座山、还是哪片泽涂里。”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只青龙远远地腾雾而起，裹挟着淅淅沥沥的水滴，从他们头顶的云层中游向远方。

        苍典从辫梢摘下一片叶子放大，替清和挡了挡雨，说道：“我觉得应该在泽涂里。毕竟它是朵莲花。”

        孤涂泽是混乱之地，没有哪位道主的力量明显占主导，故而两个人都不觉得青莲花会生长在孤涂泽。等头顶上的异兽消失在天边，苍典又驱动起木牛往前头跑，同时说道：“那正好，咱们可以四处逛逛看看。”

        苍典不是很着急。随着年岁增长，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实力低弱，早就不再想为母报仇的事情。现如今，他离开家乡就是为了不拖累亲人——昌敏是一族少君，又是近五千岁的大能修士。他想要刺杀昌敏难于登天，但昌敏想要从九州十二海搜寻到他一个人的踪迹同样难于登天。苍典向来很有自知之明。

        这样一来，其实苍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任务，完全可以花上一百年陪清和寻找青莲花。

        想到这里，他把石板从清和的膝头接过来，自己点着上面几个山包问：“你觉得咱们先去哪个山比较好？”

        “我都可以，主要看你。”

        清和笑道。

        “我要靠你保护啊。”

        他说得很诚恳，奈何之前乌龙的风波还未散尽，苍典又被他弄得脸红了。

        “我们是好朋友，我当然也要听你的意见的。”

        他装模作样咳嗽几声，将石板上象征自己所处位置的小点一指，旋即划到最近的一处山头上。

        “我看看……这座山离咱们最近，下头似乎还有个村寨。正好马上要到雨季了，不若先去此山，下雨时也好躲躲。”

        清和无可无不可，自然是答应按他的想法来。

        两个人走走停停，终于赶在五月份的末尾出了孤涂泽；再往北走三天，隐约已能瞧见山脚下小小村寨的轮廓。

        又过了三天，几乎是和随风飘扬的雨丝一起，两个少年收起木车，一人套着一身蓑衣斗笠，敲响了第一户人家的门扉。

        姗姗来迟的雨季果然卡着点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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