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这少女不知是何来历，十分开朗健谈，且天南海北之事无所不知，堪称一个行走的书库。苍典旁听她和清和闲聊了一会，只觉得自己这千年实在白活，下意识有些自惭形秽。

        好在此人应当是有急事要办，又找苍典买了剩下来的花糕后，便挥手放出一枚金盘，踩着金盘从河上往远处去了。苍典从这金盘上感受到与“白凤”同源的气息，有些惊愕地抬头，此时那女子早已行得远了。

        今晚所有放天花的修士中，只有这少女一个人是放出几乎与活物无异的天花的。由此可见，在聚集在白城的几十名修士之中，这少女哪怕不是最强大的，也绝对是天赋异禀、卓尔不凡的骄子……

        清和发觉，似乎自从见到那少女之后，苍典就显而易见地情绪低落下去，不由大为不解。他知道苍典不喜欢自己与他人交往过密，因此还认真回忆了一下方才的说话内容，直到确认没有过密之处，才来挑弄苍典道：“刚刚不是说要放天花给我看么？”

        “不放了。灵气不足，放不出大的来。”

        苍典耷拉着道。

        “等我好了，之后再给你放。”

        清和看他这样萎靡，垂眸思考片刻，又过来推他：“没关系。小的也好看的。”

        苍典被他缠得没法，只得打起精神，凝神在掌心幻化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浮香花。

        他这花幻化得的确真实，连花茎上细小的绒毛与花粉的质感都模拟得纤毫毕现。清和就着他的手看这朵花，毫不吝啬语言地大加赞叹道：“怪不得你不爱看他们弄的天花。你自己幻出来的这样好，几乎同真的没什么两样。他们和你比，确实是相形见绌了。”

        桑秦还在的时候也会这样称赞自己的孩子们，只不过她的语言要比清和朴实许多，且自带有一种叫人信服的魔力。

        兴许是简叔则的出现带来的影响，苍典最近经常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母亲。他怀念着母亲温柔的声音与真挚的夸赞，脸上不自觉重现笑意。

        “那你还真是夸错我了。幻化术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族中许多姨姨姊姊都做得比我更好。”他含笑道。“我记得我小时候，我阿娘还幻化出过一整个大马给我骑呢。”

        除却最后死别造成的阴影，母亲带给苍典的回忆都是十分美好温暖的。苍典很爱桑秦，他也知道桑秦很爱他。

        而越是这样，苍典就越不能原谅害死了母亲的自己。在短暂的快乐之后，他旋即陷入了自责和悔恨的漩涡。他手心里灵力凝结出的花也随即消散了。

        苍典一直都不敢告诉清和自己离开苍地的原因。但是今天，兴许是氛围实在到位，他一时冲动，终于把自己的担忧和恐惧尽数诉诸于口。

        “……我的母亲，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他说道。“昌敏最后使的那道法术，她原本可以躲开——只要她把我抛出去……”

        他没能说完，因为清和忽然展开双臂抱住了他。

        “我不会说这和你全无关系，但这的确是你母亲的选择。”他说。“大巫桑秦，是一位合格的领袖，也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她做出的选择是基于她的全部身份。兴许在她眼里，你能活下来远比她能活下来更加重要。”

        他抚摸着苍典的脊背，像抚摸一只受了惊吓、彻夜难眠的可怜小兽。

        “回去。先回去再说。你放心，只要你想说，我随时都会听你讲的。”

        他们不再看接下来的天花，逆人流回到空荡荡的游商客栈。苍典依旧很难过，清和便继续拥抱他、轻轻拍他的脊背，充当一个沉默的陪伴者。

        “没关系。我已经好多啦。”

        如是良久，苍典才轻轻将清和推开，自己定了定心神，用稳定平板的音调诉说起自己和母亲的故事。

        在苍典的心中，母亲是因他而死，他本身还会坑害自己亲近之人，因此在叙述的过程中，他对自己在母亲身死一事中的描述也透露着股自暴自弃、罪该万死的意味。

        清和静静地听他说完，眉头间不知不觉便皱出了几条竖纹，面上时常挂着的微笑也消失了。

        他将自己的身体前倾、离苍典更近了些，旋即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怎么——怎么会觉得，昌敏杀死你的母亲，完全是因为你？”

        他很不能理解苍典的思路，但顿了顿之后，还是说道：“你……阿典，我兴许说得不那么好听，但你似乎将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些。

        “昨日简叔则也说过，你母亲地位高崇、追随者众多，本身就是具有极高声望的大巫。至于那位昌敏，我在旅途中也时有听说，她似乎是一位极有野望的年轻修士。素戈族如今已占据了玉京山至青云川一路的土地。若不想跨越津江、孤涂泽，她是必然要自玉京山往西南、同苍地打交道的。”

        “若我猜测不错，恐怕你的母亲是昌敏早就挑选好的立威对象。就算她没有因为保护你又多了个‘天佑’的名头，昌敏八成还是会拼全力杀死她。”

        “这些道理我如何不懂？可我是人子，她是我的生母！”

        苍典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喊叫道。

        “她在我面前死去！要是我能真正领会到所谓的‘天佑’、我能提早告诉她哪怕两息时间，她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个小团：“我都不敢想，若我当时真的顺应天意离开了，是不是她不用分神看顾我，她就不会死？……对了，还有少辞，少辞也是一样。要是没有我，她就不会早产，也不会被迫继任母亲的职务当大巫。

        “这根本就不是庇佑。‘天’只是在害人，让我用别人的血肉生长。我是害人的怪物，我是寄生而活的畸形种子。你……说不定你的病总是不好，其实也是我害的。我们根本不应该当朋友。”

        他终于说出来了。

        苍典心中一松，旋即又是一紧，仿若被一只无形之手猛地攥住了心脏，痛得他猛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他忐忑地等待着清和对自己的疏远和拒绝，可于此同时，另一股扭曲的情感也在他的心中悄悄生根发芽，使得他生出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念头：

        现在他已经知道我的秘密，阻碍我们更加亲近的东西已经全部消失。这是他问我的，是他要我说的，他不能逃避了解的后果。

        如果他要离我而去的话……

        清和并没有抛弃他，也没有因此远离他。与他所害怕的景象恰恰相反，青年只是重又搂住了他，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像桑秦曾经对他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你不是害人的怪物，也不是寄生。你在正常地生长，只是你比其他同类更敏感，会注意到老旧的逝去，并将此归结为是自己生长的错。”

        他说道。

        “可生死枯荣本就是自然的规则。一片叶子落下，你正好在场，它的死亡不是因为你。这是时间和自然的错，不是你的。它只是应当在这时候掉落了。”

        他轻轻吻着苍典的额头和发丝，像长辈对待喜爱的小辈一样。这本该是极为失礼的表现，但苍典心神巨震，居然完全没觉得这行为有什么不妥之处。

        “你没做错。”

        清和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你的母亲会为你感到骄傲，因为你有着最为体贴、最善于共情的柔善心肠。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将一切的不美好归结为己身的失误。她会为你的成长感到高兴。”

        “但我是个胆小鬼。”苍典带着哭腔说。“我不敢去为她报仇。我甚至连手刃昌敏的念头都不敢有。我是没有用的废物！”

        “这个……你想要去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难度很大，一旦失败就会牵扯到整个苍地。”

        清和思忖道。

        “你要赌上整个部族和素戈人结仇的风险去刺杀昌敏吗？”

        苍典鼓着一包眼泪，被他提出的猜想吓得连连摇头。

        清和摊手道：“这就是了。姜司大人尚且未决定同素戈开战，你又何必耿耿于怀？相信我，若是有一天苍地同素戈开战，攻击昌敏的机会必然是留给你和灵巫大人的。到那时，若你不抓住机会，我才要在棺材里骂你懦弱。”

        苍典被他的说法逗得破涕为笑，又连忙擦去眼泪，继续安安静静地窝在友人的怀抱里。

        他现在还有些喜欢这种感觉，清和的怀抱叫他觉得很安心。但他不太喜欢清和在最后开的那个玩笑，于是出声更正道：“你不会在棺材里。我不会叫你死掉的。”

        清和哄孩子一样拍拍他，显然没把他的保证太当回事。方才行走的功效逐渐褪去，他脸上的血色重又消失，依旧是玉石一样苍白的脸庞，只不过苍典这次靠得近，终于看清了他眼睑下淡淡的一层乌青——

        清和的气质和他的处境一直有种奇异的割裂感。他爱好秩序，举措优雅，总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仿佛没有什么能够脱离他的掌控，没有什么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在大多数时候，他都半点不像个人，反而更像是早已知悉未来、在冷眼旁观一切发展的某种强大存在。

        但是，偶尔在一些不那么精细的地方，清和又表现得像个完完全全的凡人。他照样会累，会疲倦，甚至还会因为痛到睡不着觉而长黑眼圈。

        他并不是真的无畏强大。他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分明应该是自己保护他、引领他才对。

        苍典终于想起探查自己种在他身体里的“种子”，连忙装作不经意地搭住对方的手腕。

        他昨晚输送进清和体内的灵气已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连带着“种子”都出现了被榨干之后萎靡将枯的征兆，而清和内里的这团破絮却还是老样子，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苍典试探性地又往清和体内输入了一点灵力，这点力量就像泥牛入海，很快就被机体吸收，半点作用都没显现出来。

        少年的额头上开始出现虚虚的一层冷汗。他仍旧抓着清和的手腕。但不知为何，他原本放松的肌肉突然僵硬地像石头，抬起的脑袋也渐渐又埋回清和的前襟里去了。

        “我……我害怕……难过……”

        他虚浮的声音嗡嗡地从清和前襟里传来。

        “我想和你一起睡，清和。你抱抱我，咱们像昨天一样抱着睡，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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