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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34


苍典在清和的小屋门口徘徊,几番踌躇后,终于还是没敢敲门进去。

        他过去虽然遭受过苦难,但幸有长辈扶持养育,离开苍地后又一直被清和妥善地保护着,其实内里还是纯然的孩子心态。他执拗,同时也纯真,看待事物不是极好就是极坏,总爱想有什么天长地久的东西,却全然不知感情会被消磨、人心一语便可翻复——

        他那天将东西掷在这里,不过是一时被激做出的冲动之举,私心里根本没想过“夷希微”会因此离自己而去。可是现在,当他发现门口路上的泥里还嵌着半枚玉埙的碎片、周围邻人走过时如含深意的目光时,他才豁然醒悟,彻底明了了姜羲在寨楼里所说的那番话。再看那碎玉片,他算是明白过来,无论清和到底是谁,自己和他恐怕从此都全无关系了,一时竟觉得如芒刺背、心如刀绞。

        习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他从幼年时就深恨“夷希微”,恨祂近乎千年的光阴;可“夷希微”变作“清和”不过与他相伴短短十年,如今他再听见清和受伤的情况,竟然难过至此。可见世间诸事,果然是朝夕相处、日夜需对的部分更为可怕。

        长流细水,远胜一瞥惊鸿。

        苍典用脚趾拨弄着地上的玉片,屈起的手指抬抬放放数次,终于没能顺利叩上这张门扉。他耳力远胜常人,凡人们自以为是窃窃私语,其实落在他耳畔时,压根藏不住什么秘密;而他听得越多,就越胆怯,终于还是懦弱的脾气作祟,竟连敲门都不敢,背着药箱子扭头就跑了。

        “果然还是清和哥得罪人大发了。多好的朋友,这样了还要来看他。”

        他逃跑时,隐约还听见清和的某位邻居感叹。

        “要我说,清和哥属实……那天晚上东西丢在门口,他看都没看一眼,第二天居然全收拾起来丢到护城河里去了。”

        “唉。人家自己拿去送人的礼物,自己处置了,怎么也不算错。……”

        苍典豁然折返,走到那说话的兄弟俩面前,直直望着他们问:“扔哪了?”

        “什,什么?”

        “他身体不好。你们说得这样清楚,肯定是亲眼看他扔、或是帮他扔的了。”苍典说。“东西被扔到护城河的哪段了?”

        他本来就气质阴郁,现在心情不好,看上去就更凶神恶煞了。那对兄弟被他吓得战战兢兢,连忙把地方说给了他听。等到他背着药箱走远、确认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立刻就钻进了清和的屋子,左一个右一个趴在对方的床榻边哭诉起来。

        “清和哥!要是那修士来杀了我们,可要告诉我们阿妹,哥哥们把肉和果子都埋在地窖子里头!”

        年纪小些的那个哭诉道。

        “你那个修士相好是什么人嘛!人家还没说什么话呢,他突然就过来,摆着张那么嚇人的脸!”

        大些的哥哥也唉声叹气:“看在这段时日我们帮你带饭的份上,若那位大人真要杀我们,还要你帮忙说说好话。”

        “这话真是奇怪。你们说的是哪个修士?我又没什么要好的修士。”

        清和挑挑眉毛,貌似很诧异地笑道。

        “再者说,你们又没给异兽开城门,也没偷兽崽回来养,哪个修士闲得慌要来杀你?”

        “你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哪个修士,还能是哪个修士!除了‘那位’大人,还有谁是你相好!”

        “话可不能这么说。”清和慢吞吞道。“首先,他和我只是朋友,更何况我已经和他断了;其次,我也不晓得你们是如何得罪了仲典大人。不过他虽看上去阴沉,其实脾气很好,应当不至于为口角小事和人计较。总之,你们还是能放心的。”

        他翻了个身咳嗽几声,悄悄往掖在被子里的痰盒中吐了口血,旋即面色如常地擦过嘴回转,在两个人的脑袋上挨个摸了摸。

        “回去吧。不会有事的。”他说。“万一真的出事,也还有我呢。”

        那两个男孩和他相处日久,知道他这人重诺,于是终于放下心,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后,便急不可耐地打闹着跑出去了。

        清和被他们落在屋里,对着大开的房门摇摇头,又咳嗽几声后,自己下床去关了门,顺便将痰盒里的污秽统统倾倒进了屋角的净桶里。

        他全身都很痛,内脏和经脉疼痛,被野牛顶撞到的外伤处也在疼痛。这样的疼痛到了极致后,他已经分不出自己哪里完好、哪里缺损,只知道呼吸会疼,喝水会疼,躺着不动也疼……只要还活着,那活着的每一刻每一秒简直都是痛苦的折磨。

        但他还不能就这样死去,至少不能是这个时候、在青木这样愧疚的情况下。他也不能再在其他人面前露出颓态。他不需要周围人怜悯的目光和无用的照顾,也不再需要什么友人、什么仙药。

        和苍典的那一次就已经够受的了。真是,只有天知道,他那时候怎么就昏了头。他分明是一心想求死的……怎么会突然做出“跑去求人”这种贪生怕死的事?……

        发觉自己又在想苍典,清和苦笑着摇摇头,勉力将自己抛去床上。他在被窝里躺了一会,只觉得浑身发冷,忍不住又咳嗽几声,含着嘴里的一口血四处翻找起刚刚的盒子。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他侧边伸出来,带着茧的细白五指稳稳抓着痰盒的边缘。

        他连忙从这手里抓过东西,一边咳嗽,一边短促地说了声“多谢”。但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立刻就要从床榻边缘抬起眼睛:“谁?!……”

        他的动作已经够快,奈何他对面是个修士,速度远比他更快。清和只觉得眼前一黑,下意识抬手想抓,却听得耳畔植物生长的窸窣声变得更迅速;他手还没碰到眼睛,双腕处已被冰凉的藤蔓缠绕、被一股大力扯着落回了床榻上。

        黑暗使他的触觉更加敏锐、时间仿佛变得漫长,也因这份不可控性使他恐惧。他瞬间明白过来来者是谁,旋即以一个平静时根本不可能出现的、略带尖锐的语调急促道:“苍仲典!你要做什么?!”

        他皱着眉扭动脑袋,试图藉此蹭断蒙眼的枝蔓,殊不知那蒙眼之物是数根细小茎须错落编织而成、质地坚固异常,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小动作便从他眼上脱落。

        苍典站在床边,手掌隔着几寸的距离平举在友人胸膛的正上方,指缝里往下落着星星点点散逸的木灵气。他垂着眼帘,对清和的诘问置若罔闻,只自顾自给对方输送灵气,片刻后又将人家衣襟扯开些,观察清和皮肤上忽隐忽现的模糊藤蔓纹路。

        清和屈起膝盖,摆出了一个几近防御的姿势,苍白的脸颊上泛出淡淡的薄红。他向来是最注意自己体面的人,可他如今在病中、又是在家里,所以衣衫很是简单,连头发都还散着,乌云一样铺展在脸侧。

        他这样的形象已经称不上体面,如今的动作也算不上体面。只怕再继续下去,他人都要算不上体面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愤怒到了极点后,他反而冷静下来,又能够像平常那样思考了。

        “看我死没死?收回你在我身上施的法术?特意来掐死我?”

        少年略带湿意的冰冷指尖摩挲在他的肌肤上,他几乎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手指在他跳动的颈动脉上轻轻揉搓片刻,又顺着一路往下,最终在肩颈交界处停顿。

        清和瞬间了然:“和那个法术有关。我身上的纹身已经消失,我猜这术法已经没有用。你大可不必特意为此来一趟。”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握拳,又试着猛地用力,当然还是没能挣动。

        于是他又换了一个话头:“你我如今已无关系,我之生死在天,不需要阁下多费……”

        他没能说完。苍典嫌弃他嘴里吐不出象牙,干脆指使一根藤蔓从他齿间穿过、将他的话语堵了个一干二净。

        “不会说话就不要说,阁下。”这少年居然还说道。“您做不成‘清和’,也不必这么败坏‘夷希微’的声名。”

        清和闷咳几声,将脸转向内侧,干脆任他施为。

        苍典仔细检查过“种子”的情况,又来探他的脉象,半晌后说道:“病痛的滋味如何?您对此可还觉得满意吗?”

        清和再一次皱起了眉头。他被苍典堵住了嘴、没办法说话,但从他嫌弃的表情和身体动作来看,他显然对苍典无厘头的羞辱感到很愤怒。

        “原来你也会生气啊。我还以为神是没有脾气的呢。”苍典道。“那你这样生气,究竟是气我没顺你的意、叫你顺顺当当回天上去,还是气自己被困在‘区区凡人’的破败□□里逃脱不得呢?”

        感知到对方残破如同烂絮的身体状况,不知为何,苍典忍不住就想出言狠狠讽刺清和几句。

        然而如今的清和不是夷希微,可没那么好的养气工夫白听羞辱自己的废话。他微侧着脸、凝神分辨苍典说话的方位,随后突然抬腿一踹,居然真叫这猝不及防的小少年挨了半下踢。

        清和踹他一下,自己也差点扭到腰,纯粹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但就算这样,他也忍着疼挑了挑眉毛,摆足了挑衅的态度。

        苍典这时候倒不生气了,反而又回来抚摸他,不过这次提前按住了他的膝盖,防止他再突然暴起伤人。

        清和被苍典摸得浑身鸡皮疙瘩,下意识扭动挣扎。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破皮肤钻进血肉一般。随后,他体内的痛苦开始奇迹般减轻,衰败的脏器就像是被春风拂过般重焕生机——

        但与□□上的舒适相比,现在他的内心颇为震动。他本以为苍典来这里只是为了羞辱自己,可对方突然又来为他治病,一会好一会坏的,反而叫他摸不准苍典的心思了。

        好不容易等苍典离开、藤蔓枯萎,他立刻从榻上挣扎起来,阴着脸吐尽了唇齿间被咬碎的木屑,又去屋里的水缸舀出一瓢水来漱口。

        他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摸了摸再次出现在皮肤表面的纹路,从喉间溢出一声冷笑,转身去拿挂在墙壁上的弓箭与异兽骨刀。

        “我去找我的阿姊和姪女。”半个时辰后,他出现在城门外,对寨门附近的修士说。“有急事要同她们说。”

        他凭借这个理由得到了一块刻了字的木牌,顺利离开了都城、往城池外葱茏的群山中走去。

        再等守城的修士换值、清点发给出城者的木牌,发现居然少了一块时,距离清和出城已经过去几天,其人早已失去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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