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

作为一个在野地长大的孩子，易兰秋身上集结着野地居民会拥有的所有特质：活泼、生机勃勃、随遇而安、亲情淡薄——

        作为没有修士庇佑的凡人聚落，野地居民们不太常遇见异兽的袭击，但相对而言的，普通野兽的袭击和天灾的祸害就已经足够毁掉一个简陋的村庄。除此之外，修士们这场已打了几千年、动不动就山平海啸的架也实在是让野地居民们左支右绌，不得不被动接受随时会失去亲人家园的事实……

        在这样的情况下，野人们不单练出了一身好体格、一颗不乐观就活不下去的大心脏，同样也锤炼出了一副随时可以与亲人告别的硬心肠。这是天灾人祸之下的无奈之举，但也确实造就了野地居民们极强的生命力和适应力。

        至少现在，易兰秋就已经凭借自己的健谈和乐观，从那些友善的女孩子们处得知了一些自己身处之地的相关讯息。

        “曹城？原来这里就是曹城……”

        易兰秋思忖道。

        “这样说来，那群真人很快就要打到这里了吗？”

        他有些担忧，毕竟曹城的城主（是的，他已经问过那些少女，那位神秘青年确实是新鲜出炉不到三年的曹城城主）是他的救命恩人。

        易兰秋思前想后，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算得上大事，于是找到孚平，表示自己真的有大事想对城主禀报一番。

        “……城主恐怕不会很方便。”

        孚平告诉他说。

        “最近战事在即，我们的觋一直和城主在一起商量事宜。阁下如果有话要说，不如告诉我，我来代为传达。”

        曹城虽然名义上归素戈族领地、新任的城主也是从青云川过来的年轻人，但它更早之前其实隶属于一支氏号为“烛”的火灵脉部族，如今的觋其实也是烛氏的人。不过当然，像这样的秘辛之事，无论是孚平还是那些女孩，自然都不会同“外人”易兰秋讲。

        毫不知情的易兰秋便道：“我正是想说曹城可能要被进攻的事呢。”

        “那就没必要说了。城主大人正是在与烛觋大人议论此事。”孚平客客气气地说。“但还是谢过阁下。”

        内务官寸步不让，易兰秋也只好偃旗息鼓，恹恹地被送回到自己住的客院去。

        但说来也巧，他回到客院后觉得无聊，正在院子里揪草编兔子玩，大概编到第七只兔子时，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人走动和讲话的声音。

        易兰秋连忙从屋里跑出去看，只见城主果然是从他门口路过；而与城主同行的，还有一位方面阔口、虎齿鹰目的高大男修，想来此人便是孚平她们所说的那位觋了。

        “你是哪个？”

        那觋的手原本是很不尊重地在城主的腰侧放着的，但在发觉客院里走出一个人后，他便下意识收回了手，直到发觉来者似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才又开始光明正大地揩城主的油：

        “哼，原来是个凡人……这就是你救下来那个人？”

        此人压迫感很强，对城主说话也分外不礼貌。易兰秋看他的眼神从美貌的城主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几乎像是裹着油的肥肉在自己脸孔上摩挲，立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是要命。这修士莫不是疯了，居然对男人……？！

        “他是我的客人。”

        城主突然语气十分冷淡地说道。

        “现在昌敏大人与季枢大人已经将任务分派到了我等这里。阁下空闲，不若思索思索退敌之策。”

        易兰秋注意到烛觋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虞之色，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喉咙口，全身的肌肉也下意识绷紧。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烛觋居然只是“哼”了一声，外加狠狠看了城主一眼，就真的转身走掉了。

        “不必担忧。”

        城主兴许是感受到易兰秋的恐慌，故而在烛觋走远后，便开口对易兰秋解释道。

        “此人好色却无能，所以被派来曹城与我共事。他现在还有用。”

        他这样平稳淡定，实在很容易安抚别人。至少现在，易兰秋就已经安定下来，犹豫片刻后问他道：“那……你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

        “就是……就是那方面的问题啊。”

        易兰秋支支吾吾道。

        “你不是也说了吗，那个烛觋他好色……”

        城主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脸庞，像是才发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不笑的时候像是庙堂里的神像，易兰秋甚至不敢过久直视他；可他一旦笑起来，那美丽到已经失去人气的五官就像被莫名的生机点燃，瞬间变得生动且炫目。

        在易兰秋的感觉里，自己的呼吸声忽然变得那样大，比风声、树叶摩擦声都要大，而周围其他人路过时纷杂的脚步声似乎也已听不见了。

        他专注地凝视着城主合拢在一起的、如扇般低垂的浓黑长睫，对方的声音也因为周遭的安静而一发清晰：“我能当他的上级，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大可放心。只要我在一天，他就谁都欺负不了。”

        城主只是个没有特异能力的年轻人，说出这话时却是胸有成竹，仿佛自己的羸弱不过是一层随时可以撕破的伪装。

        如果换成个修士站在城主的面前，她（他）兴许要笑话这年轻人信口雌黄的本事的。也多亏易兰秋是个从未接触过修士群体、并不知道修士间上下限差距可以有多大的人，才会真情实感地相信对方的允诺，并天真地觉得对方无所不能。

        因此，纵然城主的自信来得未免空荡，易兰秋也同样对对方充满了信心：“也是，是我想得太多了……对了，这个是我做的，没什么大用，但是可以拿来打发时间玩。送给你，就当谢谢你从江水里救了我一命。”

        他把自己叠的小兔子抓起来一个，见城主神色略有疑惑，连忙将对方手掌拉过来、把兔子放在了对方的掌心里。

        易兰秋用来做兔子耳朵的是两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小草轻柔的触感令青年下意识蜷了下手指。

        年轻的城主顺着草兔子编织的纹路摸了摸，说道：“你的手很巧。多谢。”

        易兰秋也算是摸着些此人的性格：

        这人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但有问必答、被冒犯也不会恼怒，脾气不单不坏，甚至称得上十分温和。

        平素没人给他阳光，易兰秋都要灿烂三分，更何况他现在遇见的是一位绝无仅有的好脾气修士（？）。

        见城主还没有走，显然是不介意与他再多谈一会的，他便伸手引道：“大人要进来坐坐吗？”

        城主从善如流，抬脚跟着他走进小院，拂衣在一张洁净的竹席上跽坐下来。

        城主从未睁开过眼睛，这也是易兰秋最开始认出他是个盲人的原因；但自他们相识开始，他又一直行动自如，因此易兰秋渐渐又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你……您的眼睛……”他有些犹豫地问。“如果不算冒犯的话，您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天池’的缘故吗？”

        “不是天池。是另外的缘故。”城主说。“你可以当我是天生目盲。至于这双眼睛究竟是什么情况，恐怕会吓到你，所以就不让你看了。”

        他客客气气的，言语间没当这是什么大事，易兰秋就也不多问。

        两人默默饮过一轮茶水，易兰秋便又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我真的很感激你。所以真的没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哪怕是打猎采集这样的事情我也可以。我在家时也时常出去打猎，我的体格很好的。”

        正在饮茶的城主闻言一顿，仿佛这才想起来对方的来因，旋即笑了笑，将手中茶碗轻轻放回了几案上。

        “不必着急。你最近都不要出去，安心呆在城里就好。等到此间事毕，你自有大把时间可以报答我。”

        他用手指抚摸着碗沿，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又过了片刻后才道：“若是阁下觉得内城不安全，去外城住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只一件事——千万别出城，见到其他修士，也记得躲开。”

        “我不明白。”易兰秋疑惑道。“为什么不能让修士看见我？……我是有什么怪异之处么？”

        他开始思维发散，从自己其实有一个修士爹一路联想到自己是天纵奇才、背负使命的救世主，最终在城主的轻笑声中戛然止住了所有的思绪。

        年轻的城主抬手挽了挽鬓边垂落的长发。在他修长的指间，数根青丝有若丝绸，又像是夜晚绕着月亮打转的薄云，轻柔地在他洁白如玉的面庞上拂过：

        “倒也不算是怪异，只是气息很熟悉……对我们来说，那应当是很久远的一位人物了，但对两边阵营里的修士来说不是。总之，按照你现在的情况，躲着修士走会是很明确的选择。无关爱恨，你应当不会喜欢做一个千年前人物的替代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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