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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


城主最近换了身新衣服,虽然制式和原来相似,色彩刺绣上却大不相同:原本素色的薄纱上绣了梅花,纱衣内罩着的除却朦朦胧胧的流云,还有几只头顶丹霞的白鹤,行动间更多出几分缥缈鲜活的意韵。

        他现在变得更加忙碌了,好在现在的忙只是局限于公文,且原本总爱骚扰他的烛觋现在已避着他走,这大大提升了他的工作效率。

        易兰秋同样敏锐地发现,近来自己跑去主殿寻找救命恩人时,能找到人的几率比之前高出了许多,于是也往主殿跑得更加勤快。

        他年纪轻、力气大,搬运东西比经历多代苛待筛选后身形瘦小的孚平更为便捷,于是孚平也默认了他混在自家城主府里跑腿的事实。

        “城外的阵已经布完了,正在叫二十一将如今的新貌做成沙盘带来……估摸时间,应当再过几天就能呈给您请示了。”

        孚平在读公文的间隙里喝了口水,同时向沉默刻字的城主汇报道。

        “还有,咱们的商队大概在下个月月中出发,那些孩子中有一半预备跟着走。”

        “告诉二十一不用太忙碌,沙盘我不急着看。”城主说。“至于那些孩子的去留,不必告诉我,你自安排吊篮将她们放去外城就行了。”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冷淡,表情也全无变化,要不是他言语的内容是在为那些女孩考虑,易兰秋几乎要以为他很不喜欢那些孩子。

        孚平显然是习惯了城主的冷淡脸,因此还多问了一句:“恐怕她们同行,原本的城民会有些不快。”

        “她们的干粮和路费是我出,他们没有理由不快。”

        城主将手头的竹简推开,又去拿下一根洁净光滑的竹片。

        “在城里我能为她们张目,但出城后她们只会被排挤得更厉害。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那她们干脆不要出去。”

        在旁边的易兰秋一噎,本想说上两句,忽然想起那些人是女孩、与自己面临的情况又有不同,于是立刻闭口不谈。

        城主本人倒是感觉到了他张口又闭口时带出的轻微动静,等手头的工作忙完,便邀请二人去内城城墙上观风望景。

        他本人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但易兰秋和孚平都有着很好的眼力。这两个人一者醉心于远处绵延的山色,一者沉醉于下方幢幢的人影,一时之间,竟都颇觉放松愉悦。

        但是除去他们之外,这内城城墙上站着的,还有一位天生的盲人。对于一位目不能视的人来说,纵然景色再好,若是四周久久无声,到底也与空寂无异。

        因此,易兰秋在草草看过曹城的热闹景象后,立刻扭头对旁边沉思的城主说道:“曹城的人都活得好痛快,他们走路时很少有不在笑的。”

        年轻的城主恍然回神,在听清他的恭维后,回了他一个淡到像是清风的微笑。

        “嗯。想要活得更好,就会愈加努力。”他说。“他们很努力,所以现在还算幸福。”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的主流观念是“修士带来幸福生活”,而非“我的努力带来幸福生活”。曹城城主居然反其道行之,不单不觉得自己作出贡献,还一力推赞凡人们的努力,在易兰秋、孚平看来,不可谓不谦逊。

        作为城主忠心耿耿的下属,孚平立刻夸赞道:“大人着实太过谦逊宽仁。”

        易兰秋也紧随其后:“恩人,你真是个大好人。”

        城主和孚平齐齐一怔,都没听过他这么朴实的夸人方式、故而尚未反应过来。

        孚平首先明白了这孩子的意思,不由在心中感慨几声,随后担忧地看向上司,生怕易兰秋这句拙劣的夸赞起到反效果。无奈她的上司养气功夫深厚,一张脸依旧平静无波,连呼吸都未曾乱过半分,她根本没办法借此判断对方的心情。

        她也只能凭借自己此前奴生三十七年的经验揣度着描补:“小郎的意思是,大人不居功、不隐恶,品格完全当得上‘善’的评价。”

        易兰秋听着别人说话,再对比自己刚才干巴巴的一句夸赞,不由深恨自己笨嘴拙舌。

        城主的脸上显出几分无奈。他并不是一个喜爱听别人恭维自己的人。但很显然,在别人真心夸赞的时候出言刻薄,也是会伤人心的行为——

        他在人类的心理健康方面吃过亏,现在在面对类似的心理困境时,通常更宁愿让自己憋屈一下。

        “……若是你喜欢,多和他们玩玩也无妨。”

        等两个人停止业务夸赞,他才咳嗽几声,将手往城墙下面指指。

        “城墙边有吊篮。我之后会给你一只信鸟。你若是下去后要回来,在内城墙下将信鸟放出,就会有人拉你上来。”

        “这样太麻烦了吧?”易兰秋不好意思道。“其实我没那么爱动的。有地方住、有饭吃,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他说着,觉得自己的这点人生理想在人家修士面前很不够看,挠了挠脑袋后,还憨笑着找补了几句:“毕竟咱们聚落比较小,打猎的时候也总要顾及下家里……之前我们倒也试过养些温驯的雉鸡。本来已经有蛋吃了,只可惜他们打架,结果鸡跑了,房子也没啦,只得换个地方去住。”

        城主和孚平“对视”,彼此间都多了点未知的情绪。

        他问道:“那你想用些蛋羹么?”

        易兰秋诚恳道:“不用,不用,其实我这些天已经白吃了许多蛋花,还有那样多好吃的肉……真是不好意思。我白吃白喝,都没能帮上什么忙。”

        他的愧疚十分真情实感,原本不甚在意报恩之事的城主都不免跟着思索,生怕他因为“报恩”不成又郁结于心。

        他最终说道:“你一定要报我的恩,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曹城上任城主身死得仓促,她的私财并未带走,在曹城的仓库占了很大的地方。你若有闲,可以去帮忙整理一番,将无用的绫罗器盏等物理出来,交给游商带去卖。”

        这活计说难不难,就是费时费力,很适合这位大字不识却精力过剩的少年人。

        易兰秋瞥他一眼,自然也体悟到了对方在选择“报恩”之事上的用心,于是笑道:“说是报恩,最后还是在麻烦你。”

        “不过是人尽其用,算不上费心。”城主摇了摇头。“处在我这个职务,难免有费心的时候。”

        三人相处融洽,言笑晏晏,又在城楼上站立片刻后,等温度稍凉、金乌西沉,便沿着来路反转,慢慢又往内城的住宅区走去。

        通常来讲,一座城池的内城,理当是热闹又安全的,奈何曹城中只有两位修士入驻,而奴仆们更不配住在内城主区、只能在草圈泥屋中聚居,因此曹城的内城处处透露着股寂寥且阴凉的味道。那些高大却空荡的石屋伫立在道路两侧,像是一张张因饥饿而大张的巨口,仿佛随时会有亡灵从这些口中飘忽而出。

        易兰秋跟在城主和孚平的身后,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入房屋的黑影、又摇曳着脱出,忽然有了点寂寞的感觉。

        他连忙几步快走、挤到恩人左侧的空地上,笑着对惊异扭头的城主说话:“白天来的时候不显,天色晚了再走,才发现还有点骇人。”

        孚平了然道:“是这样的。不过只要烛觋大人不在,其实也不是特别叫人害怕。”

        易兰秋心想,烛觋此人能当上觋,果然有些独到之处;至少这种惹人厌烦的功夫,他称第二,是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的。

        兴许是有些心想事成的本事在身上,一行人又走了一会,转过前头空荡荡一间小院,迎面便撞见了脸色阴沉的烛觋。

        自从上次在城主的手中吃了点亏,烛觋最近一直便绕着城主走,也不太敢再揩他的油。但对于毫无根基的少年人易兰秋,他便没有什么顾忌,甚至将对城主的仇恨转移到了对方的身上,淫邪的目光叫这少年人不由得往城主的背后缩了缩。

        于是城主站住脚步,将自己的下属和客人挡在身后,拢着两手客气道:“今日天气不错,阁下也出来赏景?”

        烛觋颇为忌惮地摸摸脖子、看向他笼在宽袖中的双手,旋即又望向瘫着脸的孚平和面露疑惑之色的野人少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短促笑了几声,阴阳怪气道:“城主大人要时时刻刻保持着这样的警惕之心才好。”

        城主阖目微笑,又同对方闲谈几句,旋即闪身让开道路、友善地请烛觋先走——如果忽视他几乎完全护在内务官身前的动作的话,他的友善应该会表露得更真诚许多。

        孚平一直冷着脸,直到烛觋的身影消失不见,绷紧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些许:“……抱歉,大人……还有,谢谢您。”

        处在状况之外的易兰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默默将烛觋此人可恶的等级又拔高了一个大台阶。

        他体贴地没有触碰孚平的伤心事,只是对城主道:“他仿佛很害怕你。”

        城主袖手道:“他害怕我很正常。毕竟瞎子使刀的时候,往往是看不见自己扎在哪里的。”

        他顿了顿,在自己的衣袖里摸了半晌,竟从护臂上拽出来一柄不过寸把长的小刀。

        “拿着。她们也有类似的,只是不到危急时刻,我不太建议她们对修士动刀。”他解释道。“修士和凡人终究不同……我的建议是,见到烛觋,能避就避;避不开的话,就拿这个扎他。他那种人欺软怕硬,只有你让他疼了、叫他吃亏了,他才会晓得‘尊重’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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