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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一提到保朗,陈禹目眦尽裂,面容充斥绝望与愤怒,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十指如钩,深深抠进地上的泥土中,真如阿鼻地狱的恶鬼一样可怕。

        几个人互相交换眼神,心中都想这盗珠案果然是有冤情的。

        一旦开头,陈禹的防线就彻底崩溃,难以继续隐瞒,他一边痛哭一边诉说:“我女儿荧娘一生下来浑身肌肤雪白,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红的,稳婆心里害怕,建议赶紧淹死她。

        我和老伴多年只生了这一个孩子,看着婴儿可怜,没有听从。带她看遍常州的名医,人家说这是天生的‘白子’,白肤红眼,药石无医。这种孩子顶多活个二十来岁,注定早死,养不长久。”

        说到‘注定早死’四个字时,霍七郎忍不住偷瞧了一眼韦训,却见他不为所动,只是专心听讲。

        “我是常州永阳县石井村人,村里人全都靠各种手艺过活,我也学了一身雕石刻碑的本事,家里有几亩薄田租给别人耕种,虽不富裕,也算得上衣食无忧。于是没有丢弃孩子,取名荧娘,将她养活大了。

        她能哭会笑,长得玉雪可爱,就是头脑不太好使,不论年岁如何增长,心智都如同幼童一般单纯,整天蹦蹦跳跳只知道嬉戏。我想孩子既然活不久,就没打算让她嫁人,想让她留在身边,免受婆家磋磨。

        先父在世的时候不想靠手艺过活,外出经商,曾经耗尽本钱从一个胡商那里买了一颗夜明珠,但不好转手,便拿回家了。后来父亲病逝,我又不懂生意,就把这颗珠子供奉在祖宗牌位前,想当做传家宝。

        这夜明珠白天莹润如白珍珠,夜晚又能散发出荧光,实在是一个稀世的宝贝。荧娘的名字也是从这上面来的,她自小就非常喜欢这颗珠子。”

        听到碑匠描述夜明珠的形态,宝珠若有所思,但没有出声。

        “荧娘八岁的时候,她娘病亡,我患有足疾,有心再娶,却也没人看得上一个残废,于是爷俩相依为命,她帮忙料理家务,我刻碑抄经,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来了。可惜如那名医所说,荧娘的身体逐渐恶化,眼睛渐渐看不见了。我们爷俩全靠四邻八舍照应,才能吃上热汤热饭。

        前年荧娘十五岁,已经看不清三步之外的人影,只能隐约看见夜明珠晚上发出的荧光,于是对那珠子更加爱不释手。我心想孩子还有几年好活?就放手让她在家玩耍。”

        陈禹哭着说:“前年六月十五日,我出门接活,回家见荧娘不在,以为她又如同往常那样出去玩耍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一直等到天黑透了也没见她回来,一翻家里,夜明珠也不见了。她虽然到了嫁人的年纪,但心智一直都跟小孩儿一样天真烂漫,不管我教了多少遍,都不懂财不外露、人心险恶的道理。”

        几个人听到这里,已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眼中都透出哀悯之色。宝珠不停用帕子擦眼睛,杨行简更是涕泪交流,沾湿了胡须和衣襟。

        碑匠哭道:“我拄着拐杖,和邻居们一起寻找了半夜,终于发现她倒在村外的路上,身子从右肩到左肋,斜着被砍成了两截。我命苦的孩儿啊,就像肉铺被宰杀的猪羊一般暴尸荒野,那凶手竟然还用她的衣服擦了刀!”

        韦训突然问:“从右肩到左肋,只砍了一刀?”

        碑匠点了点头,继续说:“夜明珠当然也不见了。我连着哭了几日几夜,可是找不到凶手,报官也没人理会,只能给她擦净了血收殓下葬。假如荧娘是寿终而亡,老汉心里早有准备,只是老天无眼呐,竟让她惨死刀下!”说罢浑身颤抖,又哭倒在地。

        霍七皱眉道:“听起来是用仙鹤落的高手。”

        韦训冷笑:“对一个心智不开的小姑娘试刀,算哪门子高手。”

        杨行简本有醉意,联想到自己同样病逝于豆蔻年华的女儿,哭得泪如雨下,唏嘘不已,早把将盗贼送去官府的念头抛开了。

        他哽咽着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保朗是真凶的?”

        陈禹目眦欲裂,咬得牙齿咯咯作响,答道:“他整整瞒了一年。一年里我到处击鼓鸣冤,官府一听荧娘是个短命的‘白子’,谁也不放在心上,草草将我打发。正当我快要彻底绝望,放弃追凶的时候,村里有人听到徐州那边的传闻。

        传说有个武威军下属的士兵旅行途中斩蛇夺珠,献给了节度使崔大帅。我一听故事里的叙述:白色大蛇,红色眼睛,头上嵌着夜明珠,心里立刻明镜一般。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的女儿夺走明珠,还编造了一段传奇异闻来给自己脸上增光!”

        陈禹大哭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残忍狠毒之人,他起意抢夺明珠,只需伸手拿走就是了,荧娘眼睛都快盲了,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哪里会追究!”

        宝珠等人皆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个故事里竟然埋藏着如此恶毒的隐喻。

        一个无辜的‘白子’女孩儿,只因身怀宝物、外表异于常人,就受到恶人觊觎,命丧黄泉。死后还被他编造谣言,指认为妖。想来保朗根本没把荧娘当做正常人类,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夺宝。

        陈禹一夜之间不仅被夺走家传明珠,更被杀了骨肉相连的掌上明珠,如此打击之下,怎么还能保持情绪稳定?

        他换走夜明珠之后,忍不住在漆盒里面留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个字,正是提醒保朗,他犯下的大罪是有人清楚内情的。保朗心中有鬼,也不敢让张纸条为人所知。

        陈禹恶狠狠地道:“我多次去徐州跟踪过保朗,那时候他已经因为献珠飞黄腾达,从一个普通执戟升为都虞候,手底下管着一千多个兵,出入都有副官和侍卫跟随,好不风光。

        况且就算他一人独行,我一个只会刻碑的老瘸子,怎么打得过他那种武功高强的武士?是以次次落空,只能含恨饮泪回家。直到今年年初,节度使府派下来一个任务,我才知道机会来了。”

        宝珠道:“崔克用要将夜明珠献给天子,需要一个华丽的容器,对吗?”

        陈禹点了点头:“石井村代代匠人聚集,出过许多远近闻名的巧匠,官府要的东西经常以劳役的名义交办下来,我们也都习惯了。荧娘从小在村里生活,邻居们也帮了不少忙,对她惨死都很同情。

        于是我想出了这个计谋,请接活的漆匠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想办法中途替换过来。虽然没办法直接向保朗报仇,起码还能把家传的宝贝讨回来。”

        宝珠问:“只有这里我想不明白,一只空的盒子,对方不是马上就会察觉不对吗?”

        陈禹惨笑道:“我当然也有准备。夜明珠在我家传了三十多年,大小、形状和颜色我都了然于胸。一寸大的珍珠我自然买不起第二个,却能用别的东西充数。我在市面上找了一两个月,发现菜场有个小贩卖一窝白色的卵,大小正好跟明珠一致。他说那是鸟蛋,我也认不得,花了几文钱买回家去研究。

        刻碑的时候如果下刀有误,碑体有了缺口,可以用石粉混合树胶补缺。我就利用此术,试着在树胶中混入珍珠粉,在鸟蛋上薄薄涂了一层,添加上珠光。只要不跟原物放在一起比较,就能鱼目混珠一段时间。至于保朗把假珠献给皇帝之后怎么样,我就管不着了,最好能治他一个欺君之罪,方能让我如愿。”

        宝珠豁然开朗,赞道:“真是好主意!”

        韦训问:“保朗将夜明珠寄放在莲华寺多宝塔上,在那之前你就动手了吗?”

        陈禹道:“已经动手了。虽然我绞尽脑汁想出了替换漆盒的计谋,但始终不知该怎么在节度使府的严密守卫之下执行,还以为事情要功败垂成。没想到两个月前万寿公主薨逝,皇家四处征召工匠为她营建陵墓。

        崔大帅紧急征了石井村所有工种的匠人,叫我们快马加鞭跟上献珠的队伍,一起送往长安。这不就是天赐的良机吗?工匠们有理由接近放漆盒的马车,我又是个不会让守卫警惕的残废,就有了替换的可能。”

        万没想到自己也在这案子中意外有了一席之地,宝珠略觉尴尬。

        陈禹又道:“我以为顶多途中被他们发现珠子是假的,没想到假珠也莫名其妙失踪了,这才引起盗珠大案,我们常州工匠一起被封在城中。虽说打定主意要拿回家传明珠,可我从没想连累其他无辜的人,人死不能复生,老汉也实在没脸继续活下去了。营地的坟墓里埋的是原来的漆盒,夜明珠还在我身上。”

        他提起裤脚,在残疾的左大腿内侧,有一条三寸长的大伤疤,上面用粗线来回缝了两遍,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为了藏宝,他竟然狠心损伤肢体,把珠子埋进自己肉里。天气炎热,伤口腐烂,如同坏疽一般散发出恶臭。

        碑匠吁了口气,似乎放下了全身的重担,道:“我所知已经全部交代了,各位可以把我和夜明珠交给官府领赏,或是现在就杀我祭天,老汉都罪有应得,只是恳求各位,不要再追究棺材里埋的东西了。”

        韦训神色凝重,浑身散发迫人寒气,冷冷道:“要说‘罪有应得’四个字,那还轮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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