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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咬合


下午考数学,孟今年有些握不住笔。用纸巾擦去手汗,可手是冰的,像埋在雪里,关节逐渐麻木。她把最后一道大题的题目念了三遍,每一个字都认识,却仍然无法理解题目的意思。她越告诉自己不要慌,思绪就越不受控,兀自飘到她和商惠初见的那天。在公寓门口,那个穿着改制过的校服的女孩,双眸明媚,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这个女孩,死了。像一首轻扬的歌曲被骤然掐断,只剩可怖的静默。

        孟今年拿出三角尺,画了一条辅助线,盯了一会儿,又用橡皮擦去。

        黑板上方的时针在走。

        她仿佛可以听见齿轮咬合的声音。

        这一道题,她解不出来。

        奚镜清在考场外等孟今年。

        她租的那间公寓被警方封锁,市区内也没有可以借住的亲戚。奚镜清不让她独自出去住酒店。吃过饭后,奚镜清硬是把人接回自己家里。

        奚镜清和丈夫皆为人师,只是丈夫在市内的大学当教授,偶尔忙课题的时候就住在学校里的宿舍。事出突然,孟今年什么行李也没有,奚镜清就带她去附近超市买了洗漱用品和换洗必需的衣服。

        逛超市的时候,奚镜清问孟今年喜欢吃什么,孟今年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说没有特别喜欢吃的。

        一个成年女性对她的生活施予亲切的关怀,而孟今年没有应对的经验。

        她从来都是独自去超市,把清单上列的所需物品买齐。每周如此。

        奚镜清见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乖得像只小猫,心里柔软一片,猜想这孩子大概吓坏了。她和丈夫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平时对学生严肃是无可奈何要树立班主任威严,此时不在课堂,和孟今年走在一起倒像个寻常的母亲,认真挑了好几袋水果,还买了一盒甜甜圈。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的手都提得满满。奚镜清勉强腾出手来按了按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奚镜清先进去了。因为灯光昏暗,孟今年又有些近视,提着两大袋东西磨磨蹭蹭往前移。她听见耳边传来哼笑,“啪”的一声,大厅的吊灯亮起来,光华刺目,孟今年忍不住眨了眨眼,尔后才看清了面前的人。

        皮相美好,身姿颀长。

        只是那熟悉的眼神,让她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奚镜清在一旁介绍:“今年,这是奚焱,高三一班的。你们在学校见过吗?”

        奚焱静静望着孟今年:“经常见。”

        孟今年讶异地回望。

        奚焱向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了沉重的袋子,转身朝大厅走去。

        学校里极少人知道奚焱是奚镜清的侄子。姑侄两个长相没有相似之处,在学校里也极少有交流。

        奚焱符合多数少女情窦初开的对象类型,长相清俊,成绩优异,运动细胞也还算活跃。其实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青春洋溢,但都有或多或少的瑕疵,或为人木讷,或脾性暴躁,或举止粗鲁,或是仗着年轻的资本急不可耐地投入各种青涩的爱恋里。奚焱不一样,他永远干干净净,高高在上,自制沉静,活像一尊无悲无欲的神祗。

        许明诗谈起奚焱时说了三个字:禁欲感。

        对,愈禁欲,愈容易勾起无知少女的征服欲。

        狩猎的原始本能不分男女。

        孟今年想起上午在厕所外面奚焱的一回眸,心里涌出一丝不舒服。

        高三一班和高三三班中间隔着二班,连体育课也不重合,她和奚焱实在难以称得上是“经常见”的关系。至多,她在公寓附近的小吃店前见过他和商惠一起排队买鸡蛋饼。

        孟今年住进了客房,房间比她租的大一些,床榻桌椅俱全。她洗了澡,换上新睡衣,坐在床边发呆。奚镜清的公寓有些年岁,隔音并不好。她听见隔壁传来nba球赛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消失了。奚镜清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来敲门,说:“小焱没吵到你吧?”

        原本隔壁是奚焱。

        孟今年说没有,然后在奚镜清期待的目光下吃了几片哈密瓜。

        在班里,孟今年一直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学生,虽然成绩不错,但也不算多讨人喜欢。奚镜清原本也没太注意她,直到某一次意外得知了她的身世。在那之后,奚镜清对她多了一些关注。只是受附于师生关系,只能委婉,而孟今年又像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大约也没怎么感觉到。

        “要不要复习?我让小焱把课本和笔记借给你。”奚镜清问。

        孟今年摇头:“我怕会更紧张。”

        奚镜清说:“那好吧,你早点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告诉我,或者告诉小焱。”

        孟今年起身送她:“老师,很感谢您。”

        奚镜清有些惊喜,轻轻搂了一下她,放开:“你好好考试,不要想太多。”

        奚镜清走后,孟今年躺在床上睡不着。没有燥热,也没有旧电扇的吱吱呀呀,浑身干爽,空气清凉。可是,她不习惯。这种稳妥感,仿佛筑在漂浮的冰川上,她知道总会碎裂开来。

        夜很静。

        那断续低沉的喘息,仿若幻听。

        直到,那一声难抑的嘶吟,清晰地飘入耳中。

        孟今年顿时浑身僵硬。

        那声音来自隔壁。

        紧接着的是悉悉索索的抽纸声。

        然后,一切复归平静。

        下半夜,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被松软的云朵托起,又忽然坠落,温热的泉水覆流过她的身体,起起伏伏的温柔,但绵延的痛楚又提醒着她满身的疮痍。

        早上起床,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形容萎靡。

        渝中对学生的仪容仪表管制相对宽松,她时常看到那些化了淡妆的女孩子,一颦一笑,明媚胜过春意。

        饭桌上,奚镜清热情地给两个孩子倒热豆浆。

        孟今年的对面坐着奚焱。她目不斜视,认真地咬着豆沙包。

        “吃得习惯吗?要不要菠萝面包?还是菜肉包?”奚焱很少在家吃早饭,奚镜清好不容易体验一次一家之长的忙碌感,有些兴奋。

        孟今年吃得两腮鼓鼓,没法立刻回答。

        “姑姑,我饱了。”说着,奚焱把面前的垃圾收拾了,然后去客厅拿了考试袋,转身离开。

        孟今年的余光瞥见他的白衬衫的边角拢入裤,这一拢,显出清致的腰线。

        孟今年照旧坐在大巴的倒数第二排。许明诗和前排同学说了好久的悄悄话,车要开的时候才回来。一回来就扯她的袖子:“你听说了吗,一班的班花商惠出事了。”

        孟今年喉咙一紧,低声道:“什么?”

        “我听一班的人传的,说商惠昨天没来考试!一班那个江月她叔叔是校长你知道吧,江月说……”许明诗凑到她耳际,“商惠怀孕了,被她爸妈带回家了。可惜啊,她成绩那么好,明年再考太不合算了。”

        孟今年心跳加速:“她怀孕了?”

        许明诗白她一眼:“你不是还和商惠住在同一间公寓嘛。你是不是其实都知道,故意不告诉我?”

        孟今年:“没有,我已经搬出去了。”这不算撒谎。

        “咦?那你住哪里?我没在学校宿舍看见你啊。”

        “一个远房亲戚家。”

        “噢,”许明诗不以为意,仍在想商惠的事情,“今年,你说,商惠的孩子是谁的啊?”

        孟今年没说话。

        她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那个夜晚,小吃店外,路灯下,商惠勾住奚焱的手。

        虽然只是一瞬间。

        “唉,一班的班花怀孕,二班的班花生病休学,四班的班花谈恋爱,今年,你可要稳住啊。”

        孟今年茫然:“啊?”

        “啊什么?”许明诗故意痞声痞气,“你是我们三班的班花啊。”

        “什么时候?”

        “刚升高三那会儿,我们学校贴吧里有人发了个帖子选的。奚焱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选为校草的。你不玩贴吧啊?噢,我忘了,你手机没网络。”

        奚焱。

        这个于她而言是陌生人,在高中生涯的尾巴,却似乎突然和她产生了交集。

        孟今年向窗外望去,今天不比昨天晴朗,天际多了大片阴霾。空气依然是燥热的。她从来不曾想过,高考这几天,会比之前的百天倒数还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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