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杏雨梨云（5）

　　初墨站起了身，低眉稍稍弯腿作了个礼，一抬头忽然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身形一挺，学着外头说书先生的样子，像模像样地说起了故事：“作者好四处游历，只为收集各处奇闻轶事。一日到了苏州，到处晃荡逛到了一处鱼市，听闻此处有位远近闻名的养鱼翁，行事甚为独特，不卖鱼，专替大户人家代为打理鱼为生，每日轮流去到大客家中上门料理。此人甚为有规矩，只有五户固定老客，别的散客一概不接。

　　人送外号尊称“鱼来生”，只因有一双奇妙之手，无论是什么品种的鱼，到了鱼来生的手上，无不是健硕敏捷、色彩艳丽，就连那等奄奄一息的，也能叫他妙手回春。

　　作者一听便来了兴趣，次日早早起了身，换了齐整衣裳，上门要拜鱼来生为师学这侍鱼之道。

　　春去秋来，历经好几个月的洒扫家务，鱼来生总算松了口，愿意带他上门。

　　说今日大客是位金姓富商，老来得女，年近五十了才得了一个宝贝闺女，可想富商夫妇将小女是宠爱到心尖尖里，有求必应，家中养鱼也是依了小女娃吵闹。

　　话说作者跟着鱼来生来到后院，有一口青花瓷龙珠缸，两三片碗莲飘于水面，几条鲤鱼穿梭其中，红绿成趣。

　　作者今日才是头一番见着鱼来生侍弄的鱼，果真比别处肥大艳丽不知几许，心下好奇打探，鱼来生不愿告知其中缘故，架不住作者三番五次软磨硬泡，终将其中奥秘说与他知晓。

　　原来鱼来生买通了家中小厮，平日鱼都须得养在大池塘中，待主人家来时再捞起放入小缸中。

　　世人都喜在清澈见底的静水中观赏鱼儿，却不顾鱼在稍有腐烂叶片的活水中才能养得品相上佳。”

　　皇上兵法谋略看过不少，倒是鲜少有听闻这些民间轶事，啧啧称奇：“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故。”

　　初墨看着皇上面上不加掩饰的新鲜之意，掩嘴而笑，为皇上又添满了茶：“粗鄙小事，尚能入了世子爷的耳就好。”

　　“那不若，二娘也养条鱼罢。”

　　“养鱼？”初墨满脸疑惑，不是在说民间故事么？怎的无端端的又说养什么鱼？

　　皇上挑了挑眉，嘴角早已翘了起来，变戏法似的从袖袍里摸出了一个玛瑙洗。玛瑙洗的盘口约三寸长短，近象牙白的主色，略带些小片小片的丹红色，在空气中熠熠生辉，闪着精光。

　　“这是……”初墨是彻底晕了，刚才还在说着什么鱼，突然就掏出一个笔洗出来，皇上是要她别光顾着顽耍，要多练字的意思？要真是这样，她恐怕免不了要暂时改变一下这个玛瑙洗的用途，当深口盘子吃饭用了。

　　皇上起身走远了几步，俯身将玛瑙洗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上，一片遮住阳光的云彩恰好适时地飘走了，一束秋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这个玛瑙洗上，从侧边远远瞧去，伴着光与影的变幻，就像有一只红白色的小鱼儿正在盘子里游来游去一般。

　　初墨从未见过这等奇巧的物件，发自肺腑地啊出了声。

　　看见初墨脸上难以掩饰的惊奇，皇上带着小小的得意洋洋笑道：“这是世安今日精心挑选的礼，可还能入了二娘的青眼？”

　　初墨的眼里波光流转，呆呆地点头应了声，猛地回过神，心中有点慌乱起来，这算不算私相授受？可是以皇上现在假扮卫世子的身份，她要是拒绝了，还算不算是抗旨？

　　皇上眼眸中的笑意渐渐加深，一转眼，又从献宝似的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压手杯。

　　初墨哑然失笑，看来这位爷果真就是皇上了，这种一言不合就赏赐物件的习惯当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时半刻改不了。

　　这是个胭脂水釉压手杯，上大下小，个头较普通杯子稍大一些，当个小碗也能凑用。胭脂色的杯身在袖子的阴影中看上去清雅柔美，尽显温润之意。皇上背斜靠着便榻，笑着一伸手将杯子递到阳光下，整个杯身顿时闪烁着细碎点点的金色光芒，细细一瞧，釉色竟然都是用黄金着色，贵气异常。

　　初墨直直的瞧着，眼也不眨。皇上看了她一眼，青丝蛾眉，皓齿朱唇。

　　皇上收回了手，将杯子递到初墨面前，初墨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接住，皇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微碰指尖，稍稍冰凉的触感自指尖扩散到周围皮肤，一阵酥酥麻麻的战栗自手指向脊柱后方袭来，初墨心一颤，不由自主地仰头看向皇上。

　　皇上正低着头看她，展颜而笑，神情间有着初墨说不出的奇异。

　　初墨看得有些痴了，只觉得自己的心不知怎的了一直在往下坠，脑海里迷迷糊糊的仿佛要被什么淹没了，脸上像连日高热不退一般发烫。

　　四下一片寂静，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明媚温暖的阳光透过丛丛绿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点点斑痕。

　　初墨晕晕乎乎的傻傻站着，不知过了几刻，眼角忽然瞥到道路尽头疾步走来了一位青衣男子。

　　来人约莫四十来岁，面色凝重，眼角刻有些极细微的皱纹，但皮肤细腻，小指微翘，下巴上一丝胡茬也没有，初墨猜测应该是位公公。

　　这位公公匆匆跪下向皇上行了礼，初墨站在一旁也跟着沾了光。皇上眼神示意来人起身，公公起身后立马凑近皇上耳旁轻声禀了几句话，皇上霎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方才温柔含笑的眼里仿佛“腾”地点着了火，上下牙关紧咬着，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呼吸之间，皇上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快到初墨甚至怀疑方才那一瞬只是自己眼花恍惚了产生的错觉。

　　皇上转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初墨一眼，声音依旧平和，但带着说不出的冰凉漠然：“实在对不住二娘，今日家中突有紧急变故，世安不得不先行回府理事，下回定然亲自上门向二娘赔罪。”

　　初墨方才回过神来，现在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他，那个日理万机、身系一国的帝王。

　　初墨一哆嗦，也跪下行了大礼，嘴里只道：“世子有事尽管去忙。”

　　目光追随着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身影，再转身看看石桌上的笔洗和压手杯，初墨神色茫然，自觉今日是不是做了什么梦，起落得太不真实了。

　　不过片刻工夫，昭懿公主的身影自前厅翩翩而来，初墨认得她旁边伴着的正是那个刚才前来通报的女官。昭懿公主歉然对初墨笑道：“真真对不住妹妹，长宁不知怎的哭闹不止，硬是不肯离我半步，这便白白耽误了许多辰光，今日可真要向妹妹告个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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