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冬日夏云（5）

　　皇上斜坐在厚厚的黄色龙纹坐垫上，手持一本奏章随意地翻看着，眼神往坐榻边上架着的案几上示意地瞟了一眼，微不可觉地挑了挑眉，“上前来研墨罢。”

　　初墨应了一声，皇上正斜倚在那张御案上呢，她过去磨墨，不就得跟皇上挨在一块儿了吗。

　　紧张带来的震耳隆隆声快要把初墨的耳膜敲破了，一颗心脏拼命跳动着，眼看就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初墨的胸脯上下剧烈起伏着，努力想控制自己摆出一副端庄大气的样子来，手脚却不听脑子使唤，同手同脚地挪了过去。

　　初墨简直恨透了自己没出息的样子，恨不得当场把脸埋进砚台里。

　　好在皇上好似在专心研读奏折，没有在意她这里的情形，什么话都没说。

　　初墨暗暗舒了一口气，要是皇上因她殿前失仪大发雷霆，她可能就要扬名天下了，史书中将会记载得清清楚楚，季氏二娘是本朝第一个因为在皇上面前同手同脚而触怒龙颜的人。

　　“你掉了什么物件儿？”皇上没来由的突然冒出一句问话。

　　啊？！初墨忙不迭地低头寻摸，以为自己不光同手同脚，还在皇上跟前掉了什么东西，心里叫苦不迭，看来这御前失仪是板上钉钉的了。

　　瞧来瞧去也没看见地上有什么，青黑色石板被擦得一尘不染，光亮可照出人影，栽绒毡毯上一丝杂毛也没有，清清爽爽，哪儿有旁的物件儿？

　　“别数砖了，抬起头来看朕。”

　　初墨低着头，睫毛微颤，由下至上缓缓抬起眼皮，眼光里自含了别样荡漾的波澜。

　　终于见到了，这张时常平白无故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精致面庞，初墨心里有个柔软细腻的地方变得极为熨贴，觉得整个人要化了。

　　皇上眉目含柔，嘴角憋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眼光里隐隐可见若有似无的期待。

　　对了！初墨这时应当不知道皇上就是他，他就是皇上！

　　皇上这个大顽童，正等着揭晓谜底的乐趣呢。

　　初墨整理整理心绪，用上毕生的演技，堆砌起一个恰如其分的目瞪口呆，表情里又带着些点到为止的欲说还休，“皇上！这……”

　　一边心里腹诽，无奈又好笑。

　　皇上这才绽放全了笑容，满意地往侧后靠回了御案上，声调都变爽朗了，又开怀地问了一遍：“你掉了什么东西？”

　　初墨头都大了，怎么皇上又提起了这一茬，自己到底是掉了什么！

　　见初墨满脑袋官司的模样，皇上好心提醒道：“昭懿说你上回在花园里落了什么东西。”

　　初墨如梦初醒，方才想起来自己在写给公主帖子里的说辞，当下随口胡诌了起来：“回皇上的话，臣女原是落了一个荷包，已在马车坐垫下面寻着了，许是路上不小心掉的。区区小事竟得皇上挂牵，臣女不慎惶恐。”

　　皇上眼看初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也不追究了，放下手中的奏折，随手理理衣袍站起了身：“用过晚膳了吗？”

　　初墨今晚伺候老夫人用完饭就出来了，方才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时候没意识到，现在听皇上一提起，饥饿感一下如潮水般朝她涌来，肚子也不争气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咕噜”声。

　　初墨下意识地抬起双手迅速捂住了肚子，可惜徒劳无功，“咕噜”声还是从指缝里溜了出来。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成了秋后打了霜熟得透透了的柿子。

　　“朕也还没用，先别研墨了，今日就在此处一同用膳罢。”皇上用指节儿轻轻敲了敲案几，吩咐道：“传膳罢。”

　　一个眨眼都没有完全睁开的瞬间，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得力的“喳”，门向两侧打开了，段进诚领着一行人鱼贯而入。

　　前头的几个太监摆好了三张膳桌，铺上了膳单，膳单的布料拉得平平整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

　　中间的是一溜捧着红漆盒子的传膳太监，安静又麻利地将各式菜肴饭点布上膳桌，初墨连轻微的餐具碰触桌面的声音都没有听见，汤羹面儿上连波纹都没来得及荡漾就被稳稳当当的摆放平了，心中不禁感叹，能在御前侍候的果然都不是凡人，各行各业都有行家里手。

　　膳桌布置妥当后，传膳太监纷纷擦着袖子倒着退了出去，只留了队伍末尾的五名侍膳太监，退出去的那些人脑门儿后头都跟长了眼睛一样，井然有序又悄无声息。

　　初墨惆怅了起来，一会儿自己告退的时候也得这么走，极有可能会撞到门板儿磕到门槛儿。

　　皇上打正对中间膳桌的那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名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侍膳太监小碎步上前肃立在了皇上身旁，用银针挨个儿测了每一道菜，其余四名小太监隔两步排开候在皇上身后以备随时差遣。

　　初墨看着御膳的阵仗，皇上让她一同用膳，可凭她的身份，怎么都不能够荣获与皇上一同坐下用膳的殊荣，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她犹豫了一下，默默蠕动到了一行小太监的队尾。

　　段进诚愁得心都皱起来了，姑娘太有眼力劲儿了也不成，这么隔山隔水的，怎么趁用饭时放松心绪的时候和皇上花前月下增进感情呢？他今日还特地让膳房端上了酒，不就白费功夫了吗？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段进诚豁出去了，谄笑着上前：“皇上，今儿个御膳还用人伺候吗？”

　　皇上怔住了，他这辈子就连幼年最不受宠的那段年月里，也未曾自己用过饭，仰头一睨，段进诚正在拼命朝初墨挤眉弄眼呢。

　　皇上顿时眼睛一亮，段进诚这老狐狸，姜还是老的辣啊！

　　皇上忍住笑意，当上皇帝以后的这么多年来，他学得最早也锻炼得最炉火纯青的技艺，就是得心应手地掩饰内心情绪。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头也不抬，不带感情地说道：“都下去罢。”

　　段进诚心花怒放，皇上总算开窍了，临走也不忘将门掩上，喜滋滋地领着一班太监们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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