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岐轩（8）

　　苏桐半抱琵琶，细按宫商。
　　轮指起调，仿佛一串骊珠落盘，音韵迸生。
　　从激越的引子到情深意重浪漫无限的慢拍，接着几番音转，步入激情的快板，自由的华彩；饱满深沉的气韵中透出思绪万千。
　　那圆润明亮的，绵长又不失通透的音色，每一次触弦都似是在娓娓诉说，时而如离人泣别，时而如从峰峦跌落，余音渺渺。时而如女尼在明月之下，静诵梵音，时而如野丘孤鹤独过寒潭，鸣声清绝。
　　宋引章听到了遗憾，也听到了情切。
　　从两人情浓时，可比汉宫飞燕，可赞金殿鸳鸯，到一朝兵戈起，西京破碎，山河失主，明皇贵妃匆匆出逃，再到后来战争危难时刻的缠绵悱恻……
　　她觉得这是自己听过的最浪漫的叙事。
　　和现如今流行的曲调相比，乍一听截然不同，细品评又似有相仿，这种以鱼咬尾的的手法展现的自由多变又不失工整紧凑的乐句，这样丰满又不掩纯真的曲调，这样痛苦的挣扎中却依然竭力绽放的爱之花，是如此的荡气回肠，如此的引人怅惋。
　　曲声渐歇，弦音渐慢，终是在徵音上落下。
　　苏桐也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显然这一曲他是很投入的。
　　只见他将手中琵琶平放，双手举起，推向宋引章。
　　“宋娘子，我这一曲到这儿便是终了。我总以为苦欢结合才是我曲中之意，却总还差了些什么。还请宋娘子评一评我这一曲吧。”
　　宋引章没有伸手去接琵琶，而是轻轻拭了拭眼角，没有泪水，只是微微潮湿。
　　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首曲子。
　　不仅因为是熟悉的故事，更因为是甜蜜又坚贞的爱情。
　　虽然这坚贞，更多是贵妃对明皇的。
　　如果明皇既坚且贞，也不会有薄幸锦衣郎这样的字眼了。
　　“怎么了，宋娘子，你也喜欢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嗯，我听过一点。”
　　“怎么有些难过？是因为那君王掩面救不得，从此只得半抔土葬了那冷香魂？”
　　“不是。人生在世，变故时多，生离死别是人生不可避，不可逃的苦。我不为此难过。”
　　宋引章到此许久，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么长一段话，听起来似乎还颇近佛理。
　　她说话时的表情空空的，双眸似乎王者远处，有些失焦，又好像看着近处，看着空气中蜃雾里的车水马龙。
　　“我只是难过，天家竟也有这样的浪漫，难过你能写出这样的缠绵。”
　　“这有什么？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你是此道名手，何必难过，你我一起，将这曲子翻出新调，更上一层楼岂不更好。”
　　苏桐笑着安慰她。
　　那知宋引章丝毫不领情。
　　“你不必安慰我，这就是教我难过的最后一桩事情了，我空有琵琶技艺，却无法写出属于自己的曲子，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的情感，你曲调中所抒发，描绘的，落到我的生活中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有的只是贱籍。”
　　“只是自怨自艾，和关于甜蜜的幻梦。”
　　宋引章说着说着，眼角的潮润，终于连成一片，像是蓄满了雨水的云层，滴答滴答的泪落如断线明珠，再也掩不住面，失声痛哭起来。
　　银瓶想上前，却被苏桐拦住。
　　“哭过的小娘子，是能够笑着迎向未来的。”
　　“这也许是上天给她的最后一服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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