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姥姥家是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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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离得近最明显的好处,就是我妈回娘家的频率有点高。
自古新嫁的媳妇难做。我妈嫁过来后和奶奶相处得并不愉快,虽然我们家不是高门大户,但奶奶总想着给我妈立规矩。奶奶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在她们那个年代,似乎婆婆都迫不及待要在媳妇面前建立一种天然的威仪,以此来确保自己对家庭百分百的掌控。
这种糟粕思想,一言以概之,婆婆永远是对的。
我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婆婆,奶奶的婆婆是怎么对她的,也许奶奶是有样学样,但我妈可是新中国成立后出生的,姥爷又是老师,受过平等思想的熏陶,对奶奶那一套并不买账。
是以结婚初期,她的日子过得并不顺。想是出嫁前,姥姥叮嘱过我妈“你那个公公当兵的时候受过伤,婆婆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长大不容易,凡事多忍让些”。这一忍,我妈就被奶奶整抑郁了!我看过我妈喝中药一碗又一碗,主治神经衰弱睡不着觉。我妈说我爸原先态度是和稀泥式调和;然后是眼不见为净,奶奶一吵他便躲得远远的;最后我妈怀孕生产要坐月子,奶奶态度明确不会帮忙,我爸终于翻脸两人大吵一架,奶奶才稍稍收敛。不过,月子还是回了娘家,毕竟奶奶可不会拿我妈当亲闺女疼。
结婚后,我妈三天两头回娘家,一是打打牙祭,二是不想奶奶在家里阴魂不散地盯着,处处找茬;有了我以后,我妈带着闺女三天两头回娘家,单纯为了打打牙祭。
我妈一直抱怨姥姥偏心,就连自己婚姻的不顺也归咎于姥姥对她的不用心。
在农村这个大集体中,除了生儿育女男人女人忙碌一辈子就是为了落得个好名声和善缘。因为在农村里,婚丧嫁娶都是顶天的大事,是要需要许多人共同参与进来的,有了好名声才能将这几件大事操办得漂漂亮。一旦恶名在外,不但连累了自己,儿女的婚事也要大受影响。
我爸在和我妈结婚前,是说过一门亲的,只不过那户人家有点心眼,知道对象好坏全凭媒婆一张嘴,她们话不可全信,偷偷跑到庄子里打听。最终结论是这家的婆婆不好相处,回去后便回绝了这门亲事。所以我妈埋怨姥姥对她不上心,明明两个村庄离得这么近,姥姥的姥姥家也在这个村子,都不曾想过亲自去探探虚实,打听打听是什么样的人家。
与之相反的是姥姥对大姨的亲事,绝对是用了心的。村里有女儿嫁到大姨夫所在的村子,姥姥天天跑人家去等外嫁的女儿回娘家好打听未来大姑爷是什么样的人,直到人家把大姨夫夸出花来才彻底放心。
在我和姥姥的接触中,不难发现姥姥确实更喜欢大姨。姥姥对大姨的好,连两个舅舅都比不上。但有一说一,姥姥喜欢大姨,不是没有道理的。几个儿女中,大姨长得最像姥姥,如同复制粘贴一样。我想我若是当了母亲,我也会更喜欢像我一点的孩子。
好像许多中国人对母亲这个角色有很大的误解,在传统观念里母爱是无私的,她们对孩子的爱纯粹,不求回报默默付出。在“母亲”这个名词前,有许多美好的形容词作定语,正是那些美好的定语,让母爱有了一个刻板的标准的形象。
可是他们忘了,母亲在成为母亲前先是人,是人就有自己的喜好和厌恶。于偏见和狭隘中,母亲“被迫”伟大。
姥姥的长相怎么说呢?丑得也很直观。当然这么说不是我不孝,是我的审美实在太高了。亚洲人的五官本就偏扁平,奈何姥姥还生了一只塌鼻子,眼睛也有点三角眼。可以说五官没有一处突出,大概也只有下巴好看点,尖尖的。这样的姥姥瘦点勉强算是清秀。
我妈带着我去姥姥家,有时正好赶上大姨回娘家。看到大姨和姥姥亲密无间的样子,我妈更埋怨姥姥了。
姥姥偏心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小时候一学期七毛钱的学费,我妈爱读书,但姥姥心疼钱硬是不许我妈上学;二舅不爱读书被姥姥逼着进了学堂。
这样安排姥姥自认精明:“你个女孩子要读什么书?你要真喜欢读书等你弟弟在学校认了字让他回来教你不就行了。”
可她哪里知道,舅舅这个人,那些字在教室里他还认得,出了教室门,扭头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家中一个亲戚开了家裁缝铺,见我妈聪明伶俐有心想教她手艺,谁知道姥姥从中作梗,言说我妈还小,要教还是教大姨。可大姨去了没两个月,哭着闹着要回来。最后,裁缝这门手艺,大姨没学好,我妈没学成。
提到这件事,我妈恨得咬牙切齿,我猜我妈一定在想,要是她学了裁缝,结婚后开个裁缝铺,我们家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可我想的却是,如果我妈是个裁缝,那就可以给我做许多新衣服了。人生头一次,我讨厌起了姥姥。
此外还有诸多不胜枚举。最过分的,是姥姥因为糖尿病并发症,临终前已经在床上坐了半年多,几个儿女轮流照顾。那时候大姨夫已经不在了,姥姥心疼大姨,坚决不让大姨来照顾。
虽然我妈对姥姥有太多的抱怨,但她从来不会当面说的,只会私下里吐槽。聆听的对象一开始只有姥爷,后来加上了我。
每当我妈埋怨姥姥的时候,姥爷都是笑笑不说话。有些事他也看不过去,但家中姥姥是油盐不进蛮横不讲理的,姥爷温吞了一辈子,讲道理他在行,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姥姥不是听道理长大的。他讲东,姥姥扯西,他说南,姥姥跑北,没办法,姥爷不是姥姥的对手。
我妈说,姥姥最疼大姨和哥哥了。嗯?两个舅舅不都喊我妈二姐吗?她哪来的哥哥?
我妈把家里的相册拿出来,找到一张黑白的全家福,年轻的姥姥和姥爷坐在前面,后面站着五个大小不一的小孩,三个男孩两个女孩。我妈指着其中最大的一个:“喏,这个就是我哥,你大舅舅。可惜十二岁的时候没了。”
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现在的大舅舅应该是二舅舅,二舅舅应该是三舅舅。
但姥姥对我是极好的。每次去姥姥家,她都会把家里的零食全都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吃个痛快。所以,不管我妈怎么抱怨姥姥,我还是很喜欢姥姥,谁让我这么容易收买呢。
姥姥很喜欢带我出门压马路,逢人就说:“这是我外甥女,长得俊吧。”
我是姥姥的第一个外甥女,也没有长得很漂亮,但姥姥对我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滤镜,总觉得自己的外甥女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
姥姥家有一台织布机,小时候我经常看姥姥坐在织布机上,脚下用力一踩一踩的,右手一扔,梭子从丝线的夹缝中穿过去,左手一接,如此循环往复,织出来的土布又结实又耐用,至今我家柜子里还保存着好几捆二十多年前的土布。而且姥姥织布技术远近闻名,经常比姥姥年纪还大的女人来姥姥家问东问西。
年轻一辈的,都不喜欢土布,嫌面相不好,不洋气,尽管它的经纱和纬纱里蕴藏着千百年来中国人智慧的结晶,尽管它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鲁锦。
后来姥姥中风了,再也不能织布,那架织布机就被放置在仓房里慢慢腐朽,连同姥姥的生命,一点一点走向衰败。
当然,姥姥不是没有缺点的,许是没读过书,加上他们那个年代遭受过饥荒,所以姥姥目光有点短视,总是计较眼前三分一厘的得失。
中考时,县里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是617分,我考了596,虽然可以去,但是要交五千块钱的择校费。当知道我爸二话不说带着我去交了五千块钱后,姥姥对着我妈破口大骂:“你们是怎么想的,一下就交了五千。她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以后总是要嫁人的,还不如就趁现在,让豆豆出去打工赚点钱呢。”
姥爷撇了姥姥一眼:“别听她的,你妈没读过书,也没吃过没读书的苦,她不懂。既然孩子是这块料,就供着。”然后转手偷偷塞给我妈两千。
我是到高中的时候,才知道姥爷除了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外,居然还是一个大厨。
不管是婚丧还是嫁娶,农村以前总会摆几桌酒席,在院里支几口大锅,劈材烧水做菜。请的厨子,一般都是村里人专门做酒席的。万万没有想到,姥爷竟也是其中一个。
那是一个周末,姥爷村里有户人家娶媳妇,把姥爷请去做了大厨。我到了姥姥家后,听到姥姥说姥爷被请去做了大厨满脸不可思议,我实在无法把教师和厨子联系起来画上等号。我妈见我不信,非拉着我去那户人家要我眼见为实。进了院子,正巧看到姥爷握着一把看着就很重的菜刀狠狠将案板上的头剁得七零八碎,直接震惊我当场。
我见过姥爷上课时的样子,戴着眼镜,拿着课本,很是儒雅。可眼前的姥爷,哪还有半点老师的样子?下刀快,稳准狠,颇似金庸武侠书里刀客,豪情恣意。看完之后,心里突然有点小得意,我姥爷真真是个妙人,能文能武。文能提粉笔教书育人,武能握刀做珍馐佳肴。
回家的路上,我妈告诉我,在那段教育停滞,国内一片混乱的时期,姥爷教不了书,只能跑去食堂帮忙养活一家。
教书是理想,拿刀是生活。我忽然对姥爷充满了敬佩!
但我对姥爷最大的好奇还是那个我未曾见过,十二岁早逝的大舅舅。每次提到大舅舅,我妈说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懂事”,但也因为太懂事,大舅舅才十二岁就没了。
我妈说,那天舅舅肚子疼,没当回事,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姥爷急忙找来几个人,用排车拉着大舅舅去了医院,半路上人没了。
我妈说,那一阵舅舅肚子经常疼,每次去医院都要花不少钱,舅舅心疼了,所以才想着忍一忍。
大舅舅走了以后,在姥姥和姥爷面前,没有人再提起他。大舅舅的去世,就是一道久治不愈的伤口,只能刻意不去触碰,免得伤口揭开身体又血淋淋。有次我口误,不小心把二舅的名字喊成大舅舅的,姥姥听到后嚎啕大哭。
姥姥是很心疼大舅舅的。
姥爷的态度让人看不懂,他眼神明显是受伤的,可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后来我才懂,这样的人伤得更痛。
姥爷是男人,为了家庭一辈子咬牙挺直腰杆,为姥姥撑起一片天,他从来不会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哪怕受伤了也是躲在无人的角落独自承受。那个坚强的样子,姥爷伪装惯了。
其实,姥爷,是那个年代大多中国男人的缩影。
我很好奇姥爷对大舅舅的态度,可是我不敢问,不敢去撕开那道连着皮肉的伤疤。我只知道,姥姥家的相册,第一张就是他们一家五口黑白的相片,尽管有时我们几个小孩贪玩,把所有相片拿出来,放回去的时候顺序全乱,但总有人把那张合照重新调整回第一个。
我知道,大舅舅一直在姥爷的心里。
姥姥家,之于我妈,是避风港般的存在。和奶奶闹矛盾后,我妈要回娘家寻求帮助和抚慰;在贫穷的婆家嘴馋了,得回娘家吃点好的补补。初为人母,作为一个新手我妈需要姥姥的经验护航,才能抚养我的时候少走弯路。
姥姥家,至于我,更是避风港般的存在。分家后,我妈不再每天和婆婆打交道,日子别提有多舒心,日子一顺,我妈对我的要求也高了。每次我们两个一吵架,我总威胁我妈:“你再说我,再说我就去姥姥家,在你妈面前告你的状。”
有时骂得狠了,我会哭咧咧从家里跑出来。去姥姥家的路线,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村子里经常有人看到我,咧着嘴含着眼泪,不用问也知道我被我妈修理了,要去姥姥家告状。
有时他们笑我:“这次是因为什么啊?”“豆豆,你老去告状,你姥姥都快成包青天了。”
可不是嘛,姥姥对我来说就是包青天,还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心向着我的包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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