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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个人但又完全不是一个人的哈尔滨


从考场出来,我就意识到这次高考,我完了!

        脚步虚浮,我郁郁寡欢地从校园里出来,马若琳他们早在校门口等着了。马若琳和宋玉琨还有我,我们三个的考场被分到了同一所学校。

        见我迟迟不出来,马若琳急脾气上来立刻要冲进去找我。那时,学生们正结束高考,肆意欢笑着蜂拥走出考场。

        “等等,再等等。”宋玉琨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以我的性子要不是遇到什么事恐怕早迫不及待出来了。

        看着校园里,一众考生欢声笑语,我更觉内心悲怆。靠近大门,马若琳一眼瞧到我的身影,欢快地跑了几步迎接。令人压力山大的高考结束了,马若琳说不出的高兴,没注意到我情绪低落。

        “李诗婷,走,我们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马若琳,我想自己待着。”听到我低落到声音,马若琳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关心道:“李诗婷,你没事吧?”

        宋玉琨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眼里的关心不言而喻。

        “没,我没事。就想自己待着。”

        马若琳深知我的性格,遇到事情就喜欢自己独处,避着所有人,问话呢什么也不肯说。久而久之,我们之间形成了无言的默契。当我不开心时,她自觉地远离,给我一片只属于自己的空间,直到等我情绪走出来。

        这次,她也没有多想,拉着宋玉琨先行离开。

        宋玉琨放心不下:“我们就这么走了?李诗婷呢,我们不管了。”

        “没事,让她自己安静待一会就好。”马若琳回头大声对我吆喝,笑得如花般璀璨绚烂,“李诗婷,别忘了咱们明天约定的聚餐。我们电话联系。”

        马若琳估计不会想到,我们这一分别足足失联了大半年之久;宋玉琨更想不到,他再见我已是十数年后。

        背着包,我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高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据说,很多地方每年高考都有点玄学的意味,因为考试前几天不管天气如何好,高考期间必然有一天下雨或者不出太阳。不知是不是差生怨气太重,连太阳也要退避三舍。

        濛濛的细雨让人始料不及,毫无防备。街上的行人纷纷躲到街旁的商铺里避雨,我也在其中。望着连成串的雨水,我的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连书包被人拿走了都没发觉。

        那个时候,我在想考试,更多的是担心我爸。

        三周前,正吃午饭的时候,突然三五民警闯进姥姥家,不由分说把我爸带走了。还好姥姥在另一个房间,只听到外面有吵闹声没受到惊吓。姥爷可就不一样了,被这阵仗吓得着实不轻。家里顿时乱作一团。

        当晚,两个舅舅跑到公安局打听,只听说要协助调查,但具体调查什么却不肯透露半分。因此,我妈也就没当回事,反正警察不是说协助调查嘛,调查完人自然就回来了。

        可是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爸还是没有回家。这时我妈开始着急了,找伯父还有舅舅商量该怎么办。

        他们还没想出办法来时,我爸已经因挪用公款的罪名被关进了拘留所。我妈也因此得知了事情真相。

        要说这是一场无妄之灾,那也确实冤枉了我爸。准确来说,这应该是我爸为他的无知付出的沉重代价。

        当官,是刻在山东男人骨子里的执念。虽然我爸小学没毕业,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异想天开。政府部门进不去,那混个基层总没问题吧。这个基层,指的不是村支书,而是大队队长。解释下,我们村的组织结构分为村民,队,然后是村委。我爸,连什么是分子什么是分母都弄不明白的小学肄业学历,硬是混了个队长的诨名。

        我妈对此很反感,也反对我爸当队长,她清楚农村人的秉性,深知这是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工资没有不说,还要到处得罪人。但架不住我爸热情似火,以及为农村基层工作无私奉献的伟大理想,更无法打击我爸终于当上官后的喜悦。总之,我爸当官了,来我家办事的人络绎不绝。

        某天,我妈和我爸狠狠吵了一架。因为某位长辈,按我妈的关系论资排辈,那是姥姥的亲舅舅,我妈的亲舅姥爷,按我爸的关系论资排辈,我爸也得称其一声爷爷。

        不知道是舅姥爷还是爷爷,反正他到我们家时我爸直呼其名,待人走后我妈勃然大怒:“人家名字是你能叫的吗?他是我舅姥爷,亲舅姥爷,你不叫舅姥爷也就算了,还敢叫人大名。你是个什么东西,当个队长了不起啊。”

        我爸支支吾吾,不敢反驳。

        在我妈眼里,我爸情商低,智商也低,不然也不会因此进了看守所。我们村自从拆迁后,村民们便各自去找地方住,村委会一度形同虚设。眼看安置房盖得差不多,又到了村主任换届选举时间,有些人心思开始活络。原先的村主任威望较高,不出意外下届村主任还是他当选。基于此,有人动了歪主意,举报村主任贪污受贿。也许在那人看来,人都是自私的,拆迁的时候村主任肯定捞了不少油水。

        然而事实出乎意料,村主任干干净净,没贪污没受贿,人本本分分。事情本该结束,但是警察在查看村主任银行的流水时,发现了一笔五十万的巨额转账,转账人是我爸。询问时,村主任老实地回答,说自己的工厂有段时间资金紧张,忍不住打了拆迁款的主意。那笔钱,就是用来应急,等困难过去,他立刻补了回来。事实的确如此,两个月后,村主任便把五十万重新转了回去。

        不管怎么说,挪用公款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没有意外,这件事只有他知我爸知,绝无第三个人知道,自然可以瞒天过海安枕无忧。但……人生就是处处有出其不意的惊喜。

        我妈知道我爸进去的原因后,气得眼冒金星:“谁都别管了,让他一辈子待里面吧。这个蠢货!真是蠢得神仙都救不了。还不如枪毙得了,正好可以重新投胎做人换个脑子。”

        二伯父和三伯父也觉得我爸确实办了蠢事,但奈何兄弟情深:“哎呀,老四媳妇儿可不能这么说。到底是一家人,还是孩他爸,得想办法把老四弄出来才行啊。”

        然而,等我考试结束后,我爸仍在看守所里剥着大蒜。

        其实是我妈懒得管,她一直忙着照顾姥姥,腾不出时间操心我爸的事。我妈说:“他在家的时候一点活不干,现在进了看守所天天剥大蒜也好,等他好好改造后再让他出来。”

        两个伯父人脉结识的少,但姥爷可是教师,认得不少人,她找人打听过,我爸罪行不大,稍微疏通疏通判不了刑。但苦头至少得吃点,不然不长记性。

        高考前几天,姥姥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每天大部分时间迷迷糊糊,无法进食只能喝水。我心急如焚,但也别无他法。普通人,谁能和生老病死做抗争呢?

        考试结束的那天,我失魂落魄回到家,抱着我妈痛哭流涕。

        “妈,我感觉我考砸了。”

        “没事,大不了咱们复读一年嘛,遇到这些糟心事,能考好才怪。”我妈搂着我安慰。

        第二天,姥姥彻底陷入昏迷。我本来约好要和马若琳聚餐,顺便把我手机丢了的事情告诉她,结果因此没能去成。姥姥整整昏迷了一天。因为担心姥姥到了弥留之际,大舅一家和二舅一家全都来了,寸步不离。到了凌晨,姥姥才醒来,抬头看到周围站着许多人,眼神在人群里寻来寻去:“小霞呢,小霞怎么不在?”

        小霞是大姨的名字。我妈和舅妈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们该叫小霞来的。哎呦,小霞怎么不在呢?”姥姥嘴里不停嘀咕着,小霞怎么不在,小霞怎么不在……

        十分钟后,姥姥再度昏迷,这次彻底断了气。屋里,顿时嚎啕声一片,姥爷躺在另一间房里,红了眼眶。

        葬礼还是我熟悉的流程。那几天,我只顾着沉浸在失去姥姥的痛苦中,全然忘记了马若琳联系不到我会不会着急。

        忙完姥姥的丧事后,我妈带着我去了看守所探望我爸。我爸穿着囚服,灰头土脸,显得极不好意思。在他心中,父亲这个形象应该是高大的,如今这副难堪模样,他应该是不想让我看到吧。

        “豆豆,你出去等着。”我妈把东西交给民警,体贴地给我爸留了颜面。

        “家里还好吗?”嗫嚅着,我爸思索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妈走了,刚办完丧事。”

        我爸瞬刻眼睛通红:“是我不孝顺,没能送妈一程。对了,豆豆高考怎么样?考得好不好?”

        听到这里,我妈声音陡地提高:“好个屁。你个蠢货,什么时候出事不好,非要赶在她高考前出事。她一直担惊受怕,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还怎么高考。”

        我爸被骂得抬不起头。“让豆豆复读一年吧!”

        “我呸,你说复读就复读啊。闺女要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劝了多少次,她说只要能过一本线她就走,她那个性子哦,真是不知道随了谁,打小就有自己的主见。”

        那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妈去看守所探望我爸。

        高考成绩出来后,果然和我平时的成绩相差了几十分。985和211没有希望,但好在能上一本。填志愿时谁的意见我也没有征求,更没有去学校和老师商量,直接选了黑松江的一所学校。

        我妈是等我收到通知书后才知道我报的是黑龙江的大学,誓死不答应。可是她倔,我更倔。我妈怕我拿了通知书偷偷离家出走,只能同意。

        “豆豆,听妈的,咱复读一年好不好?明年上个重点,大学你随便选,我都同意。你不是说想去中国人大吗?”我妈试图最后一次劝我。

        “妈,我已经决定好了。”我态度坚决。

        “妈怕你未来后悔。”

        “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就算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姥姥刚去世,我考上大学不好大肆庆祝,一家人简简单单吃了顿团圆饭就算是当作我的升学宴了。然而,我们那没有直达哈尔滨的火车,需要从济南出发。我爸在看守所里待着,我弟还小,我强硬地拒绝了舅舅送我到济南的提议,孤身一人背着包拉着行李箱坐上了去济南的客车。

        火车行驶了23个多小时,很累,但只有疲劳才能让我忘却心中的忧伤。车厢里,几乎都是和我同龄外出上大学的小年轻,有的父母陪着,有的爸爸或妈妈陪着,一路言笑晏晏,好不惬意。

        夹在令人贪恋的温馨中,我倔强地望向窗外。铁轨两旁的树木,人家,匀速地向后退,渐渐退出我的视野,再也看不见。

        到了哈尔滨,走出火车站后,我被这座城市惊艳到了。这里随处可见俄罗斯样式的建筑风格,红红的瓦片洁白的墙壁,在阳光下灿烂夺目。

        这稍稍冲淡了我心中的哀愁。大二的学长,举着牌子等在出站口迎接新生,坐上大巴车,我好奇地看向两侧的大街。

        哈尔滨,没有太多国际化都市化的建筑,更多的是有着历史积淀的古老建筑,像欧洲油画里的城市那样。

        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来哈尔滨上学好像也挺不错。

        在哈尔滨待了一个多月后,我从失败中彻底走了出来,恢复了以往乐观开朗的性格。我爸也迎来的开庭宣判的日子。

        宣判的时候,家族里很多晚辈都去旁听了开庭。听我妈说,我爸从警车上下来时,脚上戴着镣铐,见到家里人哭得稀里哗啦。

        他一哭,我妈就想笑。可惜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不然我妈一定会当场跟我视频让我见证这个时刻。最后,我爸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缓刑两年。

        回家后,我爸安分守己了一阵子,没过多久故态复萌,继续当上了队长。气得我妈指着我爸鼻子一通骂。不仅如此,我爸还对看守所的经历沾沾自喜,不停夸耀自己在看守所里剥蒜是剥的最快的那个。

        姥爷当场无语,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二舅撇嘴。大舅呵呵一笑,给我爸倒了一杯酒,示意多讲点,他爱听。

        气得我妈又特意炒了一盘蒜瓣,给他们当下酒菜。你不是能剥蒜吗?那就多吃点,吃完接着剥。

        我妈把这件事告诉我后,笑得我花枝乱颤。我认为我妈太聪明了,真没想到我妈能做到损人还不说脏话。

        生活,好像在朝着好的一面奋发猛进。

        这个时候,我想念起了马若琳。如果她也在,一定和我一起吐槽我爸。可惜……

        从高考那天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一方面是我不想联系,另一方面是我不知该如何联系。

        高考失利对我打击太大,我不想听到别人对我冷嘲热讽,尽管我知道马若琳不会。我的自尊心很强,一直以来我没想过大学要上清华北大,毕竟我也没有那个实力,但211或者985我总是够得上的。然而事与愿违,我最终上了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从此,它在我人生的履历中再也无法抹去。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并不后悔。可心里总有些不甘!

        就这样,我把心里的委屈化作上进的动力,每天上完课便去图书馆充实自己。寒假回家,我爸愧疚地来车站接我,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这里有笔钱,密码你知道。好不容易放假,趁这个机会出去玩玩。本来答应你,高考结束后全家去海边旅游呢。”

        接着,我爸二话不说拿走我的行李箱,递给我了一个小点的:“衣服啥的你妈都给你收拾好了,你就别急着回家。好好去散散心!”

        卡里有两三万,我去成都疯了二十天。快到三十的时候,我爸急了,打电话过来:“我给你钱是让你出去玩,但没说不让你回家过年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回来。”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过年,还是在外地,气得我爸我妈好几天没理我。一打电话就骂我白眼狼,还没嫁人呢就不在家过年了。

        剩下的钱,我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注册了人人网账号。其实,我是有目的的,我不敢问以前的老师要马若琳的联系方式,又记不起她的□□号和网名。不过,我是知道马若琳玩人人网的。

        果然,我搜到了她的账号,申请加了好友。直到两个月后,马若琳才回我消息,附带了她的手机号。

        打通后,马若琳骂得我狗血淋头:“李诗婷,这么久你死哪去了?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我去你家找你只看到一大片工地。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把你弄丢,再也找不到了。”

        骂完,我俩对着手机痛哭。

        末了,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关键的问题:“马若琳,你现在在哪呢?”

        “我,我在沈阳呢。苏潼报了东北大学,我就选了个沈阳的大学跟着过来了。你呢,你在哪?”

        “这不巧了吗,我在哈尔滨呢。”

        一天后,马若琳急急忙逃课来到哈尔滨,我到火车站接人。一见面,我俩又是抱头痛哭。

        “对了,你和宋玉琨有联系吗?”马若琳看着我。

        “没,没有。”我心虚地躲避她的视线。

        “报志愿的时候你为什么没去学校?当初,我俩找你找的可疯了。宋玉琨更是每天都去学校等你,从早等到晚,生怕错过。”

        “你这情况不对啊?说,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马若琳洞若观火,一眼瞧出我的躲闪。

        “好啦,是我谈恋爱了。”我只好坦诚。

        “你……”马若琳恼怒地一戳我的额头,最后无奈道:“算了,你俩要是能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对了,你知道他去哪上学了吗?”

        “哪里?”

        “广州。你们可真行,一个在南方,那么南;一个在北方,这么北。唉,不管了,要是真有缘,兜兜转转还是他。”

        没想到,后来马若琳真的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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