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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和皇上交了朋友固然是好,但活儿还是要干的。

        尹崇月深知此时自己和萧恪是一个战车上的同袍,命在一处,谁掉链子,另外一个都得陪葬。

        于是她不顾与皇上彻夜长谈的疲惫,早早梳洗,去给太后请安。徐荧真今天倒没为难她,只是这位少女太后话总是很少,她的宫殿里总有股雨后林木的清沁,特别是白樟树的味道若有似无总在鼻尖萦绕。爱书人最喜用白樟叶做书签,又好闻又防蛀,尹崇月自小帮师父打理藏书,闻惯此味,在太后宫中反而觉得身心舒畅,看来徐小太后也是个爱书好读之人,不愧是书香门第的清贵出身。

        “贵妃。”

        一直安静的徐太后忽然低声说道。

        尹崇月徐徐行礼,表示自己听到。

        “听闻你早年与国师游历,可曾去过邰州?”

        “回太后,去过的。”

        邰州离帝京所在的中京毗邻,要说没去过就太假了。

        “听闻邰州景色多秀,田亩丰饶?”

        “邰州下属四郡,确实各有风光。俐川水利通达,泽国沃野;长门郡西北有山,秀中嵯峨;舞阳郡的含瑰湖玉色无际,晴雨泛舟皆宜;永嘉郡乃是州府所在,繁华锦绣之乡,看得人眼花缭乱。”尹崇月心想,我只和你谈风月,总不会有错的。

        徐太后连喝茶都是很慢的动作,仿佛过了许久,她才尝尽茶中翠色雅香,幽幽说道:“可惜。”

        大概徐荧真从没去过这些地方,尹崇月一时竟有点同情。

        然后她的同情就被同情对象亲手干碎了。

        “可惜这么好的地方,如今确实祸乱之地。”徐荧真慢悠悠说道。

        尹崇月不能翻自己名义上的婆婆白眼,就只能装傻充愣:啊是是是,啊对对对,您真是太体察民情啦!

        太后说得自然是如今邰州的匪患。自光宗夺位的战火烧至各处,邰州便开始被战乱反复折腾,十九年前尹崇月出生时的长庆之变,邰州也惨遭波及,后续又是连年天灾,眼下春日过半,偏偏连日无雨,春耕不作,秋来无粟,邰州原本集聚了许多流民,有些刚安置了土地,这样看来又是要挨饿,索性许多人便纠结成匪,谁知人数竟如此之众,有了数万人之多,这才有了近几日令皇上和朝臣最头疼的邰州匪患。

        “皇上今天可能会很是烦心,你身为后妃要多多安慰。”

        尹崇月离开时,徐荧真漫不经心的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她走在宫阙之间飞连的风雨桥廊上回味个中深意,不自觉想起昨夜与萧恪掏心掏肺的对话。

        “皇上,你是不是和太后那徐家小姑娘不对付?”

        多年的孤僻与守秘让萧恪十分不善于与人交心和说实话,但今夜她们已经聊了太多,似乎也不差这一件。于是她点点头,这般克制的承认对于帝王来说,已是禁忌般的坦率。

        “我觉得你好像……差了她一点点……”而坦率和真诚是尹崇月最擅长的,她这一夜始终只用你我相互称呼。

        萧恪赶忙绷直身子,问道:“哪里?你快说。”

        “要知道太后见我,直接就问了平常读什么书,长进过哪些学问。可皇上你呢?这么说吧,你和太后是宫中最有权势的两位,你们问我回话,是当然的事情,可是好像太后比皇上你会更会使用自己的权力,知道该往哪下刀,问哪些问题更是要处痛处。你要是和太后关系好,那这就无所谓了,要是有点什么……那可得稍微花点时间想想。”

        从没有人这样直接了当的和自己说过话,萧恪一时触动,尹崇月也将这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同情。

        今日此时想来,太后要比昨晚自己说得更耳聪目明。

        她站在高处深吸一口气,任由早春料峭的细风,近日虽还算太平,自己也和萧恪成了朋友,可能离无话不说还差挺远距离,但庆幸的是,这位少女皇帝不像那种难接触和交心的人,她们相处已是渐入佳境。

        平心而论,尹崇月对入宫这件事并无抵触,她自打懂事起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将去往何处,再加之信任师父,对此从无怨言。即便刚刚入宫的头两天一时心绪被冗杂纷乱填满,也并未对“始作俑者”——自己的恩师有所怨怼。她那时只是愤懑,是否师父如此关怀培养自己只是为了给萧恪创造一个没有选择的朋友?但她心胸开阔绝非视野窄浅之人,与其在纠结缠闷里自怨自艾,不如活在当下,在别人谋划的命运里,寻到自己的出路。

        更何况,她的姐妹“丈夫”小皇帝,确实是个挺不错的朋友。

        尹崇月不是没见过其他同龄女孩。

        她所修行的玄极观规模极盛,也是皇家御封之地,中京的世家官宦们逢年过节也都扎着堆往这里跑,女眷们是最爱在此处进香祈福。尹崇月名声在外,也是有些想太多的朝中人想与她这位未来贵妃相攀,于是便让自己的姐妹或是女儿以听修经法的名义来找尹崇月结识。她见了很多这些千金闺秀,只觉得她们无趣,总是想把市侩精明劲儿藏进毓质名门又清高矜贵的皮囊里,看着又累又好笑。

        然而萧恪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也很善于隐藏真实的情感,但这是他的生存之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萧恪的聪明敏锐也令尹崇月心有敬服,想他小小年纪孤独一人坐上皇位,已体会到常人所不能体会的寂寞和戒备,却还能和自己赤诚相待,这样的人,尹崇月不可能不投契。

        想到此处,尹崇月倒觉得,其实命运待自己也不薄,不是谁都能有这般刺激又神奇的经历,人活一遭庸碌安享富贵也是睁眼闭眼,但要是让她选,肯定还是此时滋味辛辣十足又新奇痛快。

        忽得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皇宫禁内,只有最紧急的千里加送军情才能以快马入宫直达天听,尹崇月站在高处,只见一匹头尾鬃系赭红短绸身披镶金皮鞍的骏马冲入御道,所到之处禁军无一不赶忙避让,马上信使身着九品浅青蓝袍,不住打马,仍在催促坐骑不停加速。

        莫非邰州事已紧急至此?

        又想起太后的话,尹崇月赶忙前往萧恪日常处理政务的御书房。

        昨日萧恪给了她随意进出御书房与天章殿的权力,今天便用上。只见院内满是戴甲禁军与太监,还有些官员似乎在等候。尹崇月知道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出现,正在门口思忖,薛平薛公公见到她,急忙迎出来,将她引至书阁后间。

        薛平看样子与萧恪年纪相仿,十分文静平和的长相,虽然也是女扮男装,但扮成公公确实无需太多掩饰,更有说服力。他遣散尹崇月身边宫女后行礼说道:“皇上正想找娘娘,但忽然来了急报。”

        “邰州匪患?”尹崇月直接问了出来。

        薛平似乎已经得了萧恪的指示,并不避讳她,点了点头说道:“事发紧急,皇上吩咐过,您来了就从后书阁绕路至书房的内间,那里都是藏书的架子,是可以听到外间说话声音的。”

        没想到萧恪对自己这般信任,尹崇月很是感激,更要好好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给他从旁参详。

        偌大书阁足有三重回廊,全部墙壁皆由书架连接而成,在薛平的指引下,尹崇月顺利走到内间书架的空当之处,为读书方便,此处正通书房正间,并无加门隔墙,但满是书墙阻隔,她不蹦出去,是不可能有人看见的。

        尹崇月也自然看不到外面,声音却是听得清楚极了。

        “皇上,此等造反之举,务必先查清源头才是。”

        造反?尹崇月愣住了。

        “皇上,匪患才出不久,便有如此童谣开始四处流传,定是有所联系。”

        几个声音反复出现,都是表示匪患与童谣必然有联系,就在尹崇月思索是什么样的童谣有可以与匪患相提并论的杀伤力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声音传来。

        “依臣之见,匪患与童谣未必有联系。匪患自去年邰州安顿流民后逐渐起势,今年年初雪灾最是严重之时已然颇具规模,形成如今的情势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而童谣所指却是春旱无粮,可见是有人见匪患乍起,意在浑水摸鱼。”这个声音虽不大且音调徐徐,但音色清朗铿锵犹如鸣金振玉,透过层层书隔,仍有余力颤动尹崇月的耳际。

        半晌,萧恪沉静温润的声音才出现。

        “‘天闹荒,地无粮,皆因幺儿闹学堂;冠不正,履下脏,师罚不听天罚上……’无论这首童谣和匪患是否有联系,今后也必然被人攀扯一处,共同消长。匪患要镇压,流言也要查实。这首童谣最先是在中京郡一代有无知孩童唱诵,最近京畿多有邰州流民涌入,如果利用他们传入童谣最是方便且难查,不如从此处下手,着刑部同大理寺暗中同查。至于邰州匪患,枢密院尽快调兵,先平去几处厉害的,与之前商议一致。”

        尹崇月心中大惊,这童谣比她想得要厉害得多。

        “天闹荒,地无粮,皆因幺儿闹学堂”是说现在邰州民不聊生,都怪光宗起兵篡权。光宗是老皇帝最小的儿子,所以是幺儿。而“冠不正,履下脏,师罚不听天罚上”就差指名道姓对萧恪说,你爷爷来位不正,你也不配坐这把龙椅,你们家夺权的手段脏极了,是踩着别人血泪登上的皇位,如今的天有不测都是对你们所作所为的天罚。

        如果不仔细想,这童谣还挺劝学励志,但细想之后,尹崇月手背都有了细密的冷汗。

        萧恪的处理也是尹崇月能想到最缜密的办法,要是大张旗鼓又是剿匪又是严查,就算没脑子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的都会往一处想,此时最忌讳的莫过于此。只是童谣来得蹊跷,总要细想才能分明。

        她正思索,又听萧恪说道:“还有一事,金春耕礼朕早日已行,但穗礼未成,如今后位虚有,宫中只有尹贵妃一人,便让她代行吧。”

        他说得轻飘飘,也没有和群臣商量的意思,却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内仿佛忽然炸开了锅,好似一块石头扔进鹅窝,好多声音扬高了八度,仿佛都在扯着脖子喊。

        “不可如此!”

        “陛下三思此事断断不行!”

        ……

        耕礼与穗礼乃是本朝春朝三礼最重要的祭祀,分别由帝后执掌,皇帝行耕礼,亲耕农田以示国重耕稼民本。穗礼则由皇后主持,耕礼后一月的吉日,由皇后率领拥有品级的已婚命妇前往,祭祀后,亲自照料皇帝之前亲耕土地,以去年丰收晒干的稻穗引水灌溉。

        自古以来耕礼都极其隆重,必须皇帝亲往,但穗礼偶尔也会有太后和其他后妃在皇后病重或不立时代劳。眼下尹崇月被反对无非是大家觉得这几年都是太后负责穗礼,并无不妥,而尹崇月刚进宫几日,也难服众。

        可萧恪似乎铁了心,非要尹崇月去,最后君臣言语撕扯一番,尹崇月去是可以去,然而只能用四分之一皇后仪仗,还得少带许多随从,排场节制,以示恭顺。

        穗礼定在三日后,商议结束,群臣离去,嘴碎的礼部王尚书又自己留下,跟萧恪语重心长表示,这三日嘛,尹贵妃要斋戒,皇上千万不能因新婚之乐血气方刚做出有违礼数的事情,这样很不好,但是皇上年纪轻轻刚刚体会夫妻鱼水也是很为难,可万事必须以国事为重,就先忍耐三天吧!

        尹崇月听到萧恪客客气气感谢王尚书的直言不讳,自己则差点憋不住笑,还夫妻鱼水新婚之乐,原来礼部尚书不止有命免协管百官的工作,还得管着皇上床上的人事问题,也不知道拿不拿两份俸禄。以她的了解,萧恪怕是已经要气死了,还得吞着火药说话,这皇帝和她这贵妃,看来都是一样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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