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陆烟宁也曾亲眼目睹过这样一场屠杀。

        原本鲜活的生命被一把把锋刀无情的终结，深褐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美的弧线，如绽放完了的烟花一样，夺目的美丽被肢解成零碎的火光，然后又逐渐消散，最后彻底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那个时候陆烟宁躲在密箱里，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噩梦。

        然后这场噩梦里出现了一个她熟悉的女人。

        那个女人被三五个壮汉拉扯着，托行在地上。他们扒去了她的衣服，任她绝望的呼救甚至求饶。她低声下气的求饶，说着完全不符合她高贵身份的话，为的却不是她自己，而是她肚子里那个已有八个月大的孩子。

        但她那可怜的泪水与卑微的求饶并没有博得丝毫的怜悯。他们继续□□她，直到她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可是他们还是意犹未尽，其中一个人从身后取出一把精美无比的小刀，划破她的肚子，活生生的将那个已经成形了的胎儿取了出来。

        他手中捏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肉坨，肆无忌惮的狂笑着。

        她就是在那笑声中死去的，连带着她的孩子，一同消失在黑暗中。

        陆烟宁始终记得，那个女人奋力的挣扎时曾往密箱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无声的求救，但陆烟宁却拒绝了。

        因为对于一个十岁小孩来说，这一切太过惊悚，她太过害怕了。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明白，年龄只是她见死不救的借口，怯懦才是真正的原因。

        她应该跳出密箱的。

        她应该冲着那群人大喊，她应该随便拿起什么冲他们狠狠砸去的。如果她这样做的话，或许那些人会将凶残的目光转向她，而放过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也许会活下来。对，一定会活下来的。

        可现在活下来的却是她。

        她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那个场景，每一次哭着醒来的时候，她都清楚的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命是夺来的，硬生生从那个女人手里夺来的。

        而在更多的梦中，她曾这样夺走过很多人的生命。

        陆烟宁缓缓的睁开眼，一丝强光打入她的眼中，她艰难的试图看清什么，但过了很久，才勉强看到迟安的身影。

        “你醒了？”他说道。

        陆烟宁坐起来，点点头，环顾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钦城。”他简短的回答道，然后将一碗汤药端给她。

        “这是什么？”陆烟宁皱眉。

        “药。”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我试了，没毒。”

        陆烟宁没有接，他也不强给，随手将汤药放在桌上。

        “傅衡峄人呢？”她穿好衣物下床问道。

        “在军营。”迟安回道。

        陆烟宁打开房门，一股凉风吹入，她立刻清醒了许多。

        她刚准备往出走，突然被一只淋着烫油的大铁勺挡住了去路。

        一个身型肥胖的中年女人围着满是油渍的围裙，举着这只铁勺，对着陆烟宁大声骂道：“干什么去？干什么去？你这小身子骨都成什么样了还往外面跑？去去去，回房间休息去！”

        那女人声音洪亮，语气有几分不耐烦，挥着油勺就把陆烟宁往房间里赶，如同在赶一只偷偷从猪圈里溜出来的猪。

        陆烟宁被这女人的气势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和迟安两头“猪”已经被重新赶进了“猪圈”。她刚想开口说什么，谁知那胖女人一见到桌子上那碗未少一滴的药汤，立刻便如被点燃的爆竹，霹雳吧啦的炸响起来。

        “这药怎么没喝？！好好的药为什么不喝？！以为自己赛神仙呀，不喝药病自己就好啦？”她端起汤药一把塞给陆烟宁，并且露出蛮横的目光威胁着她。

        说着，她的目光又落在迟安身上，不由又开口大骂道：“我说你这个下人是怎么做的？你主子不喝药，你就任由她不喝药吗？现在的下人可真好当，哪像我们那个时候，主子不喝药，便是跪着求着哄着，也得让她把药喝了，可不是现在这样，跟个甩手掌柜一样！唉…这做下人的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她骂骂咧咧了半天也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陆烟宁从昏迷中刚刚醒来，又发着烧，脑袋本就晕晕呼呼的，被她这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等稍微缓过神来，才连忙打断道：“等等等等……请问您是……”

        那女人终于停下了骂声，用略带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眼陆烟宁，然后半仰着头，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我就是苗凤花！“

        她神情骄傲，自信满满，十分确定陆烟宁一听了这个名字就会立刻对她致以最高的敬意。

        可是陆烟宁听后却两眼呆滞，她快速的检索了自己脑袋里所有的人名，从各国皇室功勋到江湖大侠，从史书先贤到新起之秀，在确定「苗凤花」三个字确实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人物后，她堆起讨好的笑容，敷衍的说道：“这位苗大娘，您说的我都记下了，但是我现在还有急事要去军营，就先走了…”

        说着，她一边放下汤碗，一边准备绕开她离去。可谁成想，她还没走出两步，便感到后脖领被人突然拎起。

        “这位大娘，你这是干什么？”陆烟宁左右摇晃，试图摆脱苗凤花的控制。可苗凤花却死死抓住她的领子，露出得意的表情。

        “那就别怪晚辈不客气！”

        她决定给这个跋扈的女人给点颜色。

        话间，她迅速侧身一转，右掌一翻，在空中转出一个花来，再竖着一立，手掌如柳枝般弯弯曲曲浮动，一掌虚，一掌实，间接来回，让人看不清动作。而就在这虚实之间，陆烟宁突然冲出狠狠的一掌，直冲着苗凤花的腰腹而去。

        虽然这一掌看似比较狠，但其实她只用了两成功力。因她本只是想着给这个凶悍的女人一点教训，并未想要伤她，所以料想就这两成力气便足矣震撼面前的女人。

        然而，她的掌刚刚冲出，苗凤花的左手便抢先挡在自己的腰腹处，并顺势轻轻一推，将陆烟宁的右掌的功法完全打散。

        陆烟宁一下子退出几步去。

        她一脸惊讶，转头看向一旁的迟安，却发现迟安此时也愣在了一旁。

        这一招「分花拂柳」是迟安教给陆烟宁的自卫绝招。之所以叫自卫绝招，便是因为它既能一击制胜又鲜为人知，即便身处绝境，也能冲出一条生路来。

        这招陆烟宁用了很多年，使得也算炉火纯青，有时候和迟安演练，就连他也防不住，冷不丁的吃一掌，所以二人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这绝招竟然在这偏远孤城，在一个老妇人面前碰了壁。

        陆烟宁和迟安大眼瞪小眼，对面的苗凤花却是得意的眉飞色舞。

        “就这？”她不屑的哼笑一声，“小黄毛丫头，也不看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就敢在此造次！”

        陆烟宁心中不服，决定再试一次，刚准备出手，却被人叫住。

        “陆姐姐，快住手！”

        陆烟宁回过头，李成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

        “花姐消消气！”他艰难的挪至苗凤花的身边，讨好的说道：“陆姐姐自凤都来，对北境多有不知，礼数难免不周，花姐莫要生气。”

        苗凤花冷哼一声，讥讽道：“既然是凤都来的小姐，礼数不理应比我们这些偏远乡下人要周到吗？”

        李成义不知道如何回答，尴尬的笑笑。突然一股焦味飘进屋内，李成义嗅道：“诶？花姐，你是不是锅里还炖着东西？”

        “哎呦！”苗凤花一拍大腿，拎起勺子就往外跑，边跑边大叫道：“哎呦呦，我的老母鸡啊！！！”

        等苗凤花走后，李成义才和陆烟宁讲起她的故事来。

        苗凤花出身江湖，早年间行侠仗义，途经钦城的时候，遇到了当时的钦城守将赵敛。两人相爱相知，很快结为连理。

        苗凤花当上守将夫人也没闲着，穿上一身战甲就往战场上冲，刚开始不少人都在背后偷偷调侃赵敛娶了个男婆娘，赵敛也只是笑笑。然而没过多久，一场抗敌之战，苗凤花首当其冲，领着几百个士兵直冲大悦军大营，打得他们人仰马翻，一刀削下敌军首领的人头。

        一场大胜让赵敛受到特别嘉奖，也让苗凤花的名字响彻整个北境。

        “原来是巾帼英雄啊，怪不得手上有些功夫呢！”陆烟宁恍然大悟，但又想起她拿着油勺的彪悍模样，不由问道：“这么厉害的女巾帼，怎么又干起厨子的活计来了？”

        李成义叹口气道：“花姐三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惜月子里受了寒，落下了病根。然而病还没治好，花姐便又心心念念着战场上的事情，于是决定索性将这对龙凤胎送到固城的婆家。”

        “赵将军也赞同花姐的决定，但他担心花姐一人去固城不安全，说什么也要陪同。可谁能想到，这一去便是有来无回……”

        “在去固城的路上，大悦探子为报那日花姐削人首级之仇，暗中带人埋伏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残忍的杀害了花姐怀中的龙凤胎。而赵将军也在拼死救妻儿的时候被暗箭射死，他临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昏迷的花姐扶上马，而自己却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

        “花姐侥幸得生，但右腿却被暗箭戳到了要害，不再能上战场了。”李成义的声音逐渐低沉，眼中闪过泪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族人。

        陆烟宁没有说话，静静地向厨房方向看去。

        那微胖的身影一手拿勺一手颠锅，动作极其熟练。她拿起灶台旁的油壶，微微倾斜，一瞬间，锅中响起嘶啦的声音，食物在锅里面噼里啪啦的翻腾了起来。很快，饭菜的香味传了出来。

        似乎饭菜的香味总是最安慰人心。这时，李成义的眼睛里又重新闪出光，他说道：“痛失丈夫和孩子后，花姐并没有就此消颓。她很快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既然不能上战场，她便去做后勤的事情。做饭、洗衣、筹集粮草，照顾伤员，样样做得好。大家都说，花姐做男婆娘的时候，是个巾帼；做女婆娘的时候，仍然是个巾帼！”

        “吃饭啦--------“

        厨房中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叫声。

        李成义从椅子上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厨房走。他走了几步，回头看陆烟宁，笑道：“陆姐姐，走啊，去端饭。”

        陆烟宁愣了愣，然后拿起桌上的汤药，一口饮尽，跟着李成义来到厨房，然后毕恭毕敬的将空药碗放在苗凤花的面前。

        苗凤花抬眼看了一眼陆烟宁，撇撇嘴，从锅里拣起一只最大的鸡腿放在她的碗里，骂骂咧咧道：“小黄毛丫头这么瘦，也不知道这么多年饭都吃到哪儿去了！

        陆烟宁笑笑：“谢谢大娘。”

        苗凤花皱眉道：“什么大娘？我看起来很老吗？真是不懂事！叫花姐！”

        陆烟宁一愣，听话的说道：“哦，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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