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正是开市后最热闹的时辰，路上行人熙攘，马车摇晃，走得悠慢。

        光德坊虽位于西市旁边，却临近皇城，这一带的宅子都贵得离谱。它前边的延寿坊则更贵，听说坊内有座平阳郡主的私宅，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占地逾百余亩，出门右转便是入皇城的朱雀门，一般人等置办不起这等的排面。偏偏还没人住，自从郡主跟随郡马爷隐退还乡后，这套宅子就空置出去十余年了。

        平阳郡主是大长公主的独女，当今圣上和长公主的表姊，昔年圣上登基，就曾多得郡马爷父子的扶持。因此人虽离京，声望依旧赫赫然。

        大晋王朝女子多贵，譬如沈珝珝母亲也给她留了一处宅子。那宅子在靖善坊，虽然临近朱雀大街，却地处长安城中段，不算多么值钱，但给她住起来还算舒适。沈珝珝日后就算不愿嫁给那些郡公侯府的纨绔贵子，找个门庭普通的职官，亦能够过得自在舒坦。

        车轱辘轻响，她犹在魂不守舍中，悄悄平复着乱跳的心。

        她向来独立骄傲，与男子对视便没有败过阵的，可是方才的紧张，竟有些失控了，连耳根子都在发烫。

        她轻轻润了润嗓子，作若平常状，把摘下的珠钗宝饰又逐个插回发髻上去。

        莹兰坐在旁边，瞅见小姐这般悠然，总算松了口气。刚才那个郎中大人，真是泼天的胆子，就算要为小姐遮挡，可那般高高地笼罩下去，小姐竟宛如一只小娇兔，而他则似运筹帷幄的大狼王，两双眼眸定定地胶着，莹兰甚至以为……会不会下一刻就，亲上了。

        幸亏没有。

        莹兰拍了拍胸口，不由关切道：“小姐，你没事吧？适才那郎中大人可真过分，是他自己要帮忙的，却腆脸收下小姐的赔偿，哼。”

        沈珝珝指尖一颤哆，差点儿把玛瑙手串珠戴头上去了，她冷着脸淡漠地说：“两锭银子的事儿，无须记挂，况且是我主动说赔他的，赔了就两清。”

        “也是。”莹兰点头，那般冷酷决绝的办案职官，除了长得英俊，要屋宅没屋宅，要爵位没爵位，似乎没啥可圈点的。还是谢祺将军好，正三品的冠军府。

        因而又道：“没想到蕊小姐的准姑爷是这样的人，还没成亲就养起了外室，还有那个御史中丞，小姐日后一定要避开他们，太过分了。所幸谢将军洁身自好，虽坐在里面，却仍举止端正，还维护我们小姐。”

        沈珝珝听得仰起下颌沉思，确然如此，她本还担心谢祺是否把她当日的悸动窥穿，再添油加醋地描绘，好博得一众贵公子谩笑。而谢祺确是正人君子，不仅严肃维护她，亦与那些歌女艺伎保持着距离。

        只不知道为何，沈珝珝原以为的，与谢祺在茫茫人海中懵然地纯粹邂逅，却像沾了其它，变得没那般悸动了，又剩下来精打细敲的利弊权衡。

        可她还是会继续观察谢祺的，毕竟她也想让自己嫁得更为风光，同时夫君又能更可靠些，目前唯有谢祺尚算可心。

        沈珝珝垂眸，娇懒地叹道：“再看吧，总归现在说什么还早。对了，今日所见到的，回去莫对任何人说起，该不该或怎么让沈蕊知道，我心里有掂量。”

        莹兰点头应是。小姐虽看着诸事不上心，可行止一向计较仔细。毕竟这种准姑爷养外室的事儿，太丢脸面，假如二房夫人更看中的是英国公府的门庭，人并不计较呢，小姐贸贸然说出来，反倒叫她们脸上难堪了。

        一路回去，逸兰苑里用过午膳，沈珝珝便歇下了。

        晚间下起雨来，她坐在花梨木小桌旁描画扇面，其实她也不晓得该画什么，就聊以打发时辰的。

        上一幅碧海青天的折扇，她之所以想取回来，只因那画上有署名，画的又是琼瑶玉宇之上的嫦娥，她怕被有心人拿到，说她思情了。

        此刻信笔闲描，她的手指纤莹，白嫩如柔荑，执笔在纸上勾勒，手比画还要动人。

        脑海里却不时浮现出白日在茗花阁，与那郎中大人近身对峙的一幕。男子锐利的丹凤眸，似笑非笑锁紧她，忽而一瞬愣怔，仿佛两人便要贴上。

        “呼~”窗外夜风吹进，沈珝珝回过神，才发现忘了换红墨色，那画上的脸廓却像极了高鼻薄唇的男子。

        沈珝珝干脆囫囵涂抹一圈，把整个人影都涂成了团团黑，揉去了纸篓里。

        入夜，后院的书房内，巫璟柏肩披仙鹤云纹绫锦袍，坐在玉案前熬夜按覆宗卷。

        偌大的金丝楠木书架立在身后，上摆着古今四海的经书典籍，许多都已是当世的绝本，在外头搜寻不到，这里却聚得甚齐。

        屋内雅淡熏香沁人，随从蔡政一直陪侍在旁，巫璟柏见时辰已晚，便让他砌壶茶然后去休息。

        蔡政道一声：“公子且莫熬太晚。”合上门自去了。

        手上的宗卷仍是关于淮淄州叛乱案的，巫璟柏这是第三次翻阅，整本案卷翻下来，只字未提楚淮王刘洵。可他当日去牢狱里，那瘸腿莽汉分明痛骂自己与楚淮王乃一丘之貉。

        而据他从户部借来的封地典簿，淮淄州毗邻太后的封地。今日站在茗花阁门外听到，那楚淮王在太后跟前颇得宠幸，莫非这里头存在着什么关联？

        下午回来后他便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此刻却是有些惫倦了。倒了碧螺春在青瓷茶杯里，抿了一抿，却看到案卷旁边的折扇。

        巫璟柏拿起来打开，那画上嫦娥玉颈削肩，几笔嫣红墨汁勾勒出婀娜与期寄。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白日遇到的沈珝珝，那般传说中无心无肺的算计女子，却覆了面纱去旁听一名武将。

        呵，他冷淡地扯扯嘴角，困倦地打了哈欠。

        梦中又到了那包厢门外的一幕，彼时沈珝珝像只凛然的小兔，竖起防线盯视着他，看得巫璟柏好笑又失神。

        他便问她道：“既如此胆小，何故在此尾随偷听？”

        “用你管？本小姐乐意。”女人眨着朦胧的眼睫，倔强地噘起嫣红唇瓣。

        似是偏要与他对抗，那唇角微微地颤了颤，像一枚初熟的樱桃果儿。

        他心神忽而游离，竟啄吻了下去，先是温柔地在唇瓣试探，再往下，女人吃力地踮起脚尖，细白的手腕娇柔地挂住他脖颈。那心跳与沉醉分明陌生，可梦里的他却熟稔地在她腰窝上用力一握……

        “公子，公子可醒了？昨儿忘记把窗户关严实，竟让夜雨吹了进来，险些把扇子都淋湿了。”耳畔蓦地传来蔡政的招呼，巫璟柏指尖轻颤，转醒了过来。

        天却已经亮了，他手上一直握着那柄折扇，而唇所触之处，原是凉薄的桌面。

        难怪梦中那般湿凉润泽……

        书桌脚下的熏香亦燃得只剩下了灰粉，这是来自波斯国王室进贡的异域香料，彼时的太后和贵妃，也只得了两束，精省着用。其余的都归老夫人留着了，满满一屉子，如今公子来住，动不动就燃上一支，委实不知珍贵。

        下人们端来生姜热茶，给公子驱寒。又盛来洗漱之用与早膳，巫璟柏忙碌完，走出书房。

        偌大的院子虽然许多年没主子在，但家奴们一直打理得妥帖仔细，满墙的爬山虎爬得一片碧绿，有各色的花香随风散开，气息怡人。

        却不是给白住的，老夫人提了条件，公子一年未成亲，便须按市价付一年房租。使唤几个仆从，便开支几个仆从的月钱。

        公子为了不铺张，便只住一处际雪堂，进出都走就近的后院门。早前濯洗衣裳和三餐用食都在外面，近日撑不住麻烦，总算要了几个打杂的佣人过来。

        蔡政嘟囔道：“适才公子醒之前，好像叫了个女子名字，许什么的……这是哪家小姐？”

        巫璟柏想起那梦中旖旎画面，一时无言，他自认对沈珝珝那个娇矜奢贵的女人并无非分之想，不知为何，却连日来频频被她入梦，昨夜竟更有了肌肤之亲。那香甜柔润的唇，此刻依稀仍在齿间辗转，跟真的发生过一般。

        他心中冷郁，只掀起眼眸笑笑扫了一眼：“有吗？怕不是案卷里的人名，看卷子看迷糊了。”

        又道：“先去刑部，傍晚随我去一趟大理寺院！”

        蔡政应“喏”。

        “二公子，今晨长公主府上送来了一份册子，说是段郡王让拿来的，茗花阁的花魁画像。说公子既然有怜香惜玉的兴致，让给公子翻翻，着意哪个，改日给公子安排。公子看是……搁哪儿？”

        一名家奴从前院跑来，瞧着几分陌生。

        都说了不用前院的家奴，少不得又要多出开支。

        巫璟柏浓眉蹙起，勾唇道：“告诉他，本公子都要，都给安排上吧。”

        这般一说，段赫白铁定没动力了——分明就是没看，谁也没兴趣之意。

        蔡政无语吐舌，段郡王昨日说要带公子去“开窍”的，说开了窍公子就知道娶妻的好处，结果公子又一言搪塞了。

        公子不开窍，这得熬到何时，老夫人才会给自己加薪呐！

        二公子虽年少出京，如今十余年过去，已然不再是当年那个清俊少年，只见英姿高挑，龙姿凤表。

        他素日看似温和沉定，实则手段冷酷决绝，不易亲近，处事更是说一不二。

        家仆瞅着二公子俊逸的脸庞，只觉被他的淡笑恍得心花摇曳，连忙低下头自觉应了声：“是。”

        暗暗叹道，就这么招人的二公子，老夫人的宝贝儿子，怎舍得用一点佣人、住一处宅子，都得收费啊。啧，此刻只是公子低调，整日忙于职事，久了在京中还怕找不到媳妇？

        广陵伯府后院逸兰院里，沈珝珝坐在妆台前，已经坐了有一个多时辰。她先梳了个灵蛇髻，想想觉得太婉约，便又改成了堕马髻。

        她最是知晓如何散发自己的优势，沈珝珝生来过分美，眸似月华，唇如珠玉，双肩平柔，而该有的翘、该弯的曲线，也一点不矜持。每每丫鬟们帮她沐浴完，她起身对着落地雕花铜镜打量，都会被那旖旎的雪白所惊叹。

        连自己都喟叹的美色，何用对人低调？她偏是要取悦自己。

        绾堕马髻，再插上几支步摇，更能衬托出她娇矜婀娜的一面。她便不曾有中意的人，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耀眼。

        莹兰和莹碧端着冰镇后的荔枝走进来，问道：“二小姐今日准备出门？哦对了，昨日说要赔那郎中大人银子，可要奴婢差人送过去？”

        沈珝珝揩了揩丝薄的缕金披帛，应道：“正是，左右无事，一会莹兰你随我出去，我把银子还他。”

        听得莹兰一楞：咦？莫非二小姐今日醒来，对着镜子来回地梳妆打扮，却是要给那郎中大人送银子去的。

        其实这种事儿，放在平日，小姐直接打发一个家仆送去，连多余的话都懒得说。或是昨日被那郎中大人的冷意震到，今日特特去驳回一局的？

        莹兰这般一想，顿又觉得势气一振：就是，她们小姐几时对人输过？去就去，还须再给小姐多挑两支漂亮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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