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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温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凌晨一点钟跟人打游戏。

        甚至等身边的人找出另一个手柄,  调好设置递到她手上时,她还不忘跟他说谢谢。

        “你有什么想玩的吗?”迟越退出已经车毁人亡很久的fast  rmx,跳到菜单界面,  展示给她一排又一排花花绿绿的游戏海报。

        那些游戏大部分都只写了英文名,温降看不懂到底是玩什么的,  摇摇头道:“你来选一个吧,简单一点的……”

        迟越应了声,  片刻后挑了个做饭小游戏,对她来说应该比较简单。

        温降看了眼游戏的名字,  叫《overcooked》,  点进去之后有一片地图,  上面竖着一面面旗帜,他之前就已经玩过很多关卡了,经过时会显示出三颗星星的标志。

        迟越一路开着小车回到1-1,示意她:“我们从头开始吧。”

        “好。”温降点点头。

        刚进入关卡,迟越下意识跳过了最开始弹出来的做菜教程,等再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茫然的某人,  只好一边给她讲解一边示范:

        “第一关很简单,你把鱼和虾从这两个仓库里拿出来,切好之后放进盘子,  端到出菜口就行了,  盘子之后会从这个地方回收……左上角有订单,右下角是倒计时……”

        温降认真听着,尝试像他一样拨动手柄上凸起来的黑色圆键,  画面里的小人走路却一卡一卡的。

        迟越注意到她僵硬的踏步,  垂下眼帘,  抬手覆上她的左手,带着她的大拇指压在摇杆上,前后左右动了一圈,低声提醒:“你可以一直动,不用停下来。”

        他的左手在靠近时横在她胸前,几乎要碰到她,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嗓音带着几分磁性的喑哑,声带的震动撩拨起心跳。

        温降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像熟透的杏子,带着清爽的酸涩。眼下被他握着手,浑身上下都绷紧了,任由他领着自己在摇杆上动作,完全不敢抬头,怕撞到他的下巴。

        以至于他松开手后,游戏里代表着她的小人晕乎乎地转了好几圈才站稳,也像喝醉了似的。

        之后迟越又一个个教她右手的按键,a是拿东西,x是放下,y是切菜……

        温降记了一圈,总算慢慢熟练起来,开始跟他一人一个砧板“笃笃笃”地切菜,看着两个小人举着大刀同频率砍虾的样子,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分手厨房本来就是休闲小游戏,不需要动脑子,她又一向是给点甜头就会开心很久的性格,迟越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也慢慢放松下来,随手把切好的鱼往她脚底下一扔,提醒道:“帮我上一下菜。”

        温降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刀,绕着地上的鱼兜了一圈,才成功调整方向把它捡起来,惊讶道:“你都丢到地上了还可以上菜吗?”

        迟越这下是真被她逗得弯了弯唇,把第二份切好的鱼丢过去,催促:“上菜吧,吃不死的。”

        温降只好照做,把菜送出去后等了两秒,发现真的没有异样,这才放心地去捡地上的第二份鱼。

        ……

        几关玩下来,温降已经熟练多了,能控制好小人的方向和走路速度,学会了像迟越一样把米饭和鱼肉到处乱丢,还向他虚心请教:“你是怎么把盘子丢出去的啊,我怎么不行?”

        “控制方向加速的时候按x。”迟越把刚收回来的盘子丢得远远的,示范给她看。

        “嗯?”温降照着他的话做,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看到盘子掉下来砸到她的脚。

        迟越看她试得起劲,只让她多练几次,飞快跑去把快要烧焦的饭盛出来,包成饭团上菜。

        然而这一关都快结束了,温降还是做不到次次成功,只好闷头回到砧板前大力切黄瓜。迟越看她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等倒计时结束,拿过她手里的手柄,帮她重新调整键位。

        耳边轻快的音效暂时停止,热闹的火焰也熄灭,窗外的风声因此在深夜中凸显,是短笛一般的“呜呜”声,带动庭院里的树木潇潇,听起来格外冷清。

        迟越调好设置后重新把手柄递给她,勾过她的食指贴上左上角的按键上,温声道:“这样会简单一点,你按上面的lt键就能丢……”

        话才说到一半,窗外再次被闪电照亮,截断了他的话音。

        温降能感受到他的指尖轻颤了一下,短暂的让人屏息的寂静过后,就等到雷声轰鸣,随着第二道闪电重重拍下来,震得二楼的钢架结构都微微颤抖。

        迟越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在惊天动地的雷声中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像睡着后经历过无数次的梦魇。

        脑海里不受控地闪现出某些画面,惨白的,他甚至不敢捉住它看清楚,胃被纠缠着不断下坠。

        无法动弹,无法开口呼救,只能抓紧一切能够抓紧的,直到身体因为缺氧而被迫苏醒。

        然而雷声一直过了很久才结束,久到结束时耳边还有嗡鸣的余音。迟越缓缓松开手,忍着胃里的翻涌,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溺水。

        刚才大约是最后一次密集的雷声,所以也格外惊人,连温降都听得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酝酿多时的大雨总算倾盆而下,落到庭院里发出密密仄仄的沙沙声,偶尔溅上落地窗玻璃,噼里啪啦作响。

        有了这样一段插曲,再回过神时,温降已经没了玩游戏的心思,他刚才的反应太不寻常,她的左手现在还隐隐发麻,有一道游戏机压出的印子,是被他的手握的。

        一旁的迟越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玩游戏,只是为了打发凌晨空无的时间,又或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此刻也停下动作,迟迟没有跳转第五关。

        她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喉结在电视的微光中缓缓滑动,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或是驱逐着什么。

        犹豫片刻后,温降主动开口问他:“你是不是害怕打雷啊……”

        语气很小心,目光悄然拢在他身上,在暖橙色的光线里看起来很柔软。

        迟越听见她的问话,似乎才从失神中抽离,低下头,自嘲地轻哂:“怕,很怕。”

        “……为什么?”温降又问,不自觉往他的方向靠近。

        迟越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这次总算能看清那双桃花眼,眼睫纤长,低低地压着瞳仁,在夜色中显得无比寂寥。

        良久后,他的嗓音变得艰涩,尽管已经努力用最自然的语气说话:“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妈妈的事?”

        尽管钟安妮上门的那天,她应该就能猜到大概的状况了,但他没有主动跟她提起过。

        温降闻言,眸光微颤,问:“你愿意告诉我吗?”

        迟越沉默良久,轻点了点头。

        只喝了两罐白啤,他没醉,最多是在安眠药的药效下有些头晕……他也知道这些事情告诉她没有任何意义,过去不会消失,痛苦也不会减少,可他就是点了点头。

        雷阵雨落下之后,室外的燥热随之一空,温度降了下来,空荡的客厅能听见空调运作发出的嗡鸣。迟越觉得有些冷,垂眼把沙发上的蚕丝被往她的方向扯了扯,盖住她的腿。

        被子上还有属于他的体温,一下子阻隔了渐渐入侵的凉意,温降在被子下悄悄拉住被子,手指陷入其中,抓住了那丝温度,一边认真看着他。

        迟越的喉结上下滑了滑,嗓音发沉,听起来让人觉得压抑:

        “我妈妈……是一名音乐家,只是在成为真正的音乐家之前,她怀孕了,所以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我出生之后,她被诊断出有双相障碍,是一种很难治愈的精神疾病,狂躁和抑郁会交替发作,就再也没办法回去弹琴了……

        “后来没过多久,迟运盛出轨被发现,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妈妈想要离婚,但家里的亲戚都不同意,说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离婚就太丢脸了,那个人为了争夺抚养权,还控告她有精神病、虐待儿童……所以最后婚没离成,妈妈的病情也恶化了。”

        江琴心去世之后,迟越几乎不会主动回忆和她有关的事,可就像现在这样,只要他触动那个开关,过去的一幕幕就像强迫着他灌下去的药引,不受控地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他的肺开始隐隐胀痛,就像吸了太多烟,只要深吸一口气,残留的薄荷味就会机械地扩张开来,像外科手术用的银白色金属钳,钝钝地引发疼痛。

        温降感觉到他的呼吸微紧,担忧地蹙拢眉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能做的只是离他更近一些。

        迟越的声线浮上一脉哑,接着道:“她有时候会一整天不睡觉,坐在那里弹琴;也会一整天不出房间,不吃饭,躺在床上哭;有时候会和不存在的人说话,告诉我她已经收到了聘书,马上要回艺术团工作,然后买很多很多保健品和药,换上衣服化好妆,说自己要一个人出门,但没过多久就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锁上房门不出来……

        “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她到底清不清醒,等她彻底接受再也没办法弹琴这件事,就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她会反反复复告诫我考第一名,让我一遍又一遍地弹练习曲,会说我是她唯一还活着的理由,然后又说既然活着这么痛苦,她不如带上我一起去死……”

        迟越的嗓音一点点轻下去,如同天亮前玻璃上开出的霜花,透明而单薄,只等太阳升起就要消失:“她病得很重,每天都很痛苦,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但是不论狂躁还是抑郁的时候,她都会告诉我她很爱我,只是方式不同。”

        最后的话音在“爱”字上哽咽了一下,他的喉间收紧,后脊轻颤着。

        温降之前听过李阿姨只言片语的描述,也偷偷想象过迟越他妈妈的样子,猜测她应该是一位贵气、娴雅又有教养的女人,应该也有一双灿烂的桃花眼,而且比迟越的更加柔和。

        然而在迟越亲口告诉她之前,她从没想过他妈妈会是这样的,听起来不但不温柔可亲,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雨声又夹杂着雷声落下来,别墅里除了寂静,就只剩下黑暗。

        迟越在今天以前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些,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把这些最隐秘的东西都挖出来,只是听门铃声响起,有人路过,便绝望地打开门,邀请她进来分担他的痛苦。

        但今晚或许是被雷声打怕了吧,恐惧攫住了他的胃,他急需找到某种发泄的方式,否则就会被恐惧拖死。

        所以对上温降,他开始失控地喋喋不休,尽管这是恼人的,尽管她也对此无能为力。

        在理智成功阻止自己之前,本能已经帮他把后半部分的故事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也像现在这样……雷声很大,之后是暴雨。我从素描班下课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李阿姨说妈妈又睡了一整天,让我上楼看看她。所以我带着我刚画完的静物,打开主卧的门,就看到她躺在那儿……”

        他的话音到这里顿住了,已经是刻入身体的条件反射,每当他回想起那个画面时,胃里总要激烈地痉挛,从小腹一直收紧到喉咙,想要作呕。

        妈妈那个时候躺在床上的样子已经不像是真的人,消瘦,青白,下半张脸埋在她的呕吐物中,在灯光下很骇人。所以只需要一眼就能让他确认,她已经永远离开他了,从此在这个世上,他再也不会有妈妈了。

        温降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测,听到这里依旧觉得心惊,忍不住抬手抓住他的手臂。

        迟越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像是某种遗传而来的自虐倾向,硬是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看到她之后我没开口喊妈妈,也不敢走近看她……我好像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她最后一定会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无数次地告诉过我她想死……所以不管我做什么,不论我怎么求她,考多少个一百分,学画画还是学钢琴……结果都不会改变。”

        最后几个字已经被窗外的雨水打湿,仿佛一张薄荷米纸,顷刻便融化了,只剩落入肺中的清寒。

        温降被他话末的气音听得心碎,已经顾不上越轨或是其他,主动伸手抱住了他,努力贴近他的胸口。

        只是这次她说不出“没事的”、“会好的”这样的话,因为那样的事不会没事,也很难好起来。

        她现在总算知道迟越为什么会在四年前休学,放弃中考,最后被送到这样一所高中里。

        也终于知道偌大的家里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与他父母有关的一切,知道他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唯一鞭策着他前进的人已经离开了,他被丢在原地,茫然无措,再也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出发。

        迟越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动作,在她抱住自己的同时僵住了,不是因为抗拒,而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温降并不是一个很大胆的人,相反,她很胆小,刚来家里的时候甚至不敢随意走动,连找个地方坐都需要他来开口。

        所以现下,他想不到她竟然会愿意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拥抱……应该是安慰的意思吧。

        直到良久后,他才慢慢俯下身,回应了她。

        可让人错愕的是,等他并不熟练地环住她的腰,却并不觉得陌生,甚至是熟悉的,仿佛之前就做过这样的事。

        暴雨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清晰,泄愤般地倾泻而下,像噩梦中敲击着琴键的重音,天地都被这样嘈杂包围。但她的怀抱温暖得不可思议,让人想不明白这么纤细的身体,为什么可以这么温暖。

        迟越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至少也是四年前了,只有妈妈会这样抱他。

        尽管那段时间她的病情已经恶化得很厉害,但在清醒时,她还是会在他出门上学之前给他一个拥抱。

        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收紧手臂低头枕在她肩上,一点一点汲取属于她的温度。温降柔软的发丝间或蹭过脸颊,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花果香气,压过了暴雨中升腾的草木的腥气,他几乎在这样温柔的拥抱中迷失。

        直到下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没了银色火光的提醒,他被毫无防备地击中,整个人都震颤了一下,险些松开手。

        温降能感受到他剧烈跳动的心脏,转过脸来想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却被他更用力地搂在怀里,连转头都做不到。

        顿了顿,她像那天晚上一样,伸手在他的背上安慰地轻轻拍着,偶尔会碰到他凸起的椎骨,仿佛脊背上生出的一道道刺。他太瘦了,平日里这样高的个子,抱在怀里却是单薄的。直到他一点一点放松后背紧绷的肌肉线条,她才停下动作。

        窗外的雨声依旧,可大概是习惯了,听起来没有一开始来得响。

        过了很久,迟越轻蹭了一下她的肩膀,出声喊她的名字:“温降。”

        他的咬字还有些闷,尾音低低的,很近地传过来,不是平时那样清冷的音色,在夜色中透出几分无助的温存,像他的拥抱一样,紧紧贴上她的耳垂。

        “嗯。”温降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软,轻应了声。

        “你……”顿了顿,他的话音听起来有些犹豫,问她,“今天晚上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呜呜,宝子们就是说,评论怎么越来越少了……(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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