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人又老，钱又没有

　　两个人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情况比荀欢预料中的还好一些。

　　爸爸躺在病房里，没有进ICU，这样的结果，对荀欢来说，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

　　荀欢进来的时候，爸爸已经从手术室出来，见到荀欢，他流出了眼泪，他说：荀欢呀，真心对不起你，我不但没有好好帮你，还总是给你添乱子，你看看我现在，人又老，钱又没有，还一身的病痛，别人年轻的时候努力了，现在这个岁数也还有个退休工资了。哎，荀欢呀，我对不住你呀。

　　荀欢坐在爸爸的旁边，听爸爸这样说，她拼命地摇头说：不要说这些了，你那么大年纪，还有勇气给我生命，我已经很感激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不要再说了。

　　爸爸还想说什么，被荀欢制止了。

　　这时，医生拿了一个手术的单子交给荀欢，上面的数目还是让荀欢有点触目惊心，如果不是有工地做保障，那么，这样病几次，真的没法生活了。

　　荀欢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的积蓄，也就是那段时间在工地赚的钱，还有这三年的工资钱，加起来都不到十万。现在爸爸都七十岁了，这次病后再去学校做保安估计会很难了，那么，以后爷两的一切费用，都得在这十万块钱里面支出。

　　记得曾经有一个人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如果很穷的时候，就会发觉，在地上捡一块钱都是那么困难。

　　但是，生活要继续，不会因为口袋里没有钱，就不生活了呀。

　　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后，荀欢的爸爸终于可以出院。

　　让荀欢很惊喜地就是，爸爸没有瘫痪，一切行动自如。

　　大伯二叔姑姑知道爸爸出院，都从老家赶回来，他们执意要接爸爸回去住，爸爸不敢自己做主，他征询荀欢突然的意见。

　　荀欢考虑了好久。她想得有点多，想来想去，不知道做出怎么样的回答才好。

　　二叔见荀欢犹豫，于是开解她说：你放心，你爸爸回去，生存是不会成问题的。村子旁边有一个工地，我已经给他联系了一个守材料的活，白天走走转转，晚上回我们家住就行。

　　那真是太感谢二叔了!荀欢觉得二叔的这个方案真的是太好了。走走转转即可以锻炼身体，在外面又可以同别人唠唠嗑，心情也不会郁闷。最主要的还有饭吃，还有工资拿，两父女的生存都不会成问题。荀欢在学校，尽量把自己的一切费用将到最低，但是，每天十元的生活费已经是降到不能再降了。每天的早餐，只是喝一点稀饭，别的都不敢奢望。

　　八月的第一天，学校里面的课刚好上完。

　　在亲戚的一路护送下，荀欢和爸爸终于回到了阔别将近几十年的老家。

　　爸爸走在马路上，嘴里不停地嘀咕：都变样了，完全认不出来了。这宽阔的马路，这洋气的小楼房，还有屋顶上的太阳能设置。

　　你不在家这几年，村子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人去外面打工，开店，办厂，回来都完全改变了模样，很多人不但把家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还在城里也买了房，开上个小车，两头跑。

　　那是小数一部分人。大伯强调，因为他怕荀欢的爸爸难过。

　　现在整个村庄，混得最差的应该算荀欢的爸爸了。以前的老屋已经倒在岁月的风雨中，现在也是杂草重生。

　　姑姑也过来安慰，怕荀欢的爸爸伤心，于是说：别人发财发他们的，我们过好自己就行。

　　爸爸很不好意思，混成这样又能怪谁呢?

　　年轻的时候，浑浑噩噩，挣一块吃一块，从来不会去思考一下将来。得过且过，年纪大了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该学的本事一样没学，该积累的资金一分钱没有积累，该聚起的人脉一

　　个也没有聚起来。没文化没技术没资金没人脉，把自己扔在大街上。能干什么?

　　熬到一把岁数，除了年纪，其他一无所有。这么大的年纪能做什么糊口呢？应聘过去扫大街，但是，扫大街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要起床，那份苦不是谁都能吃得消，那时候还是心高气傲，干不了这个活。

　　去当服务员，荀欢爸爸也见过工，不过，说起来也是笑死人，人家招工都是规定18到35岁，你这胡子戳戳，满脸沟壑，第一印象不好，人家不要呀，不要怪人家狗眼看人低，人家做生意也是为了赚钱，不是标准的养老院，他们的规矩订的规则肯定是对他们自己有益处的。

　　去送快递，走了两天，穿街过巷，头都转晕掉，一天下来，也没送出去几个快递，自己倒在床上，晕得爬不起来。

　　到了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觉得再也不能那样过，于是想振作一番，可惜，韶华一去不返，该干的能干的事情适合自己做的事情，少之又少。别人五十岁有房有车，有孩子有孙子。而自己五十岁就只有一把络腮胡子。

　　痛定思痛，狠心去工地干了七八年，遇到荀欢她妈妈，后来，两个人惺惺相惜，走到一起，却依然是福气不够，她妈妈丢下他们两父子，自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哎……荀欢爸爸叹了一口长气。

　　二叔把荀欢爸爸带到自家小洋楼的二楼。荀欢都傻眼了，二楼里面装修豪华，六间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客厅，客厅外面是一个大阳台。一色的顺眼的木地板，雪白的墙壁，吊顶的角色都是那么不同凡响。

　　怎么装修得这么好，搞得我都不敢进来了。爸爸嗫嚅着说。

　　二弟性格直爽，他把脸一歪，大声说：好什么，家家都一样，我家又没有什么特别。

　　哎，就是我，孑然一身，啥也没有。

　　你有荀欢呀，姑姑强嘴说。

　　荀欢跟着我也是受罪，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小时候也倍受欺凌。

　　荀欢握着爸爸的手说：你都七十岁了，接受现实吧，不要再纠结过去怎么样现在怎么样，一点用也没有。

　　为什么?

　　已经改变不了了呀。你现在能把自己的身体养好都是非常不错的了。还谈那些干什么，不要等到九十岁的时候，又来后悔七十岁的时候没有养好身体，一辈子都活在后悔之中。

　　大伯说：过去现在都不重要，大家饿了么困了么?饿了吃，困了睡。走，我们去菜园子摘菜去。

　　下得楼来，外面围满了很多人。他们都是闻讯而来，找荀欢爸爸唠嗑的。

　　衣锦还乡了呀，老荀。几个人突然上来握手。

　　现在在哪里高就，是不是在外面风流快活，都不想回家了呀。

　　那可不是，在外面闯荡江湖这么多年，应该混出点名堂，哪跟我们这些黑脚八子的农民比呢？

　　老荀兄弟在外面发迹可别忘记我们呀，我们都是靠卖苦力做细活，才混到今天这样的地位。

　　……

　　荀欢想，如果有个地缝的话，爸爸肯定会希望钻进去的。

　　爸爸的表情确实怪异，他僵直着身子，立在那里。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那种表情，荀欢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荀欢想帮爸爸解围，正好也想上到书房去，因为刚刚看到那里有好多的书看。于是她远远地叫道：爸爸，我想上去看书，你要不要去。

　　看书?爸爸迟疑着说，不明所以地望着荀欢。

　　啊哈，那个仙女是你女儿吗?

　　咦，怎么这么高呀?

　　城里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你看看，这水灵，比农村娃儿强多了。老荀，你都给你闺女吃的啥呀，怎么长那么高呀。这人说完话，还不停地砸吧着嘴巴。

　　也没有吃吃什么，吃得很普通。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红薯坨坨和东坡肉，不过也都不怎么常吃。

　　那怎么长这么高?多大啦。

　　虚岁15岁吧。

　　我的天呀，十五岁就这么高呀，真的是难得呢。

　　那还不止是高呢，我女儿好优秀的。荀欢爸爸好像突然找到了兴奋点，一下打开话闸子，神情立马变得自豪起来。

　　十五岁就好优秀呀，现在在哪里读书?一个年纪有点大的老者立马探头过来问。

　　那可是省里的名校，比市里的都要好，那里面对的学生考清华北大跟我们买小菜一样。

　　爸爸，你胡说些什么?荀欢没想到爸爸会这样说，非常的不高兴。但是，这么多同乡在这里，她也不好过多指责。

　　我没有说错呢?!

　　这么厉害呀，我记得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们县里的一中好多年都出不来一个清华北大。

　　一个妇女淡淡地说。

　　还在说你那个一中，你这一辈子就指望你那个一中活着。你就算是一中的学生，也是垫底的那一个，绝对不是什么优等生。一个中年男子立马反唇相讥。

　　你怎么这样讲话?妇女很生气。她的脸被气得通红，胸膛鼓起出气，一起一伏的。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讲，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一中一中的，想向全世界炫耀你是一中的是吗?你是一中的又怎么样?又老又丑又穷，你读了一中，有什么成就，有什么贡献，你就不要给一中丢脸了。男子更来劲，说的话更加难听刺耳。仿佛不把这个女的说得一无是处就不高兴一样。

　　我又老又丑又穷?要你管，你有多富有多年轻多帅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好意思说我。我再老没你老再穷没你穷再丑也没有你丑。女的早就怒不可遏，说出来的话都有一点颤抖。

　　男的也不甘示弱：比你家老公强多了。说完还不忘做了一个鬼脸。

　　一帮人被他的话逗得哄堂大笑，

　　荀欢奇怪地看着他们互相诋毁互相撕扯。而旁边的人即不劝架也不帮忙，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荀欢问二叔，他们每次聊天都是这个模式吗？为什么要这样呢？

　　二叔叹口气说：他们两个互相看不上眼，又互相嫉妒，没事就抬杠互相羞辱一下。

　　可那个女的还是一中毕业的呀?荀欢还想帮她挖点好事出来。

　　一中毕业的又怎么样，又没当官又没致富，还一天天到晚把一中挂在嘴巴边上。这年代没有本事谁瞧得起呀，有本事你小学毕业人家也会把你捧到天上去。所以呢，她高中毕业在这个村子里真的没有一点影响力。而且，她的子女也不争气，现在这个社会也只是混个高中毕业，别人都起码大专本科以上。二叔说完，眼里也全是不屑。

　　荀欢的心里突然就涌出一种悲哀。那个妇女无力的挣扎和全身发抖的愤怒，她突然就有种感同身受。这样的羞辱，曾经也是一天天的跟随着她，如果不是王丁，估计现在的她已经徘徊在珠三角哪个不知名的小厂，在流水线上一日一日的挣扎在温饱线上吧。

　　王丁，怎么好像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

　　荀欢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查了一下以前的聊天记录，才突然惊觉，原来距离今天起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显示的是两个月前。

　　那不是有两个月没有联系了，他在干什么呢？

　　荀欢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到爸爸在说：省里的一中，那真的是很牛，只要进了那个学校，985，211那是眯着眼睛上，那里的学生都是全国各地数一数二的尖子，都是牛娃，不存在没有出息的。

　　那是那是，省城的跟这县里的没法比，也比不了。不在一个档次上。刚刚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中年男子，现在立马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他继续发表着自己的高见。

　　你女儿在班上怎么样?一个老者和颜悦色地打听。

　　我女儿呀，那真的是什么都厉害。又是播音员，又是主持人，每一次考试成绩都是年级前十，从来没有掉过队。

　　这么厉害吗？播音员不就是演员吗？我的天呀，主持人是不是像央视的那些明星一样呀。几个年纪稍年轻一点的后生，有点不相信似的说。

　　是呀，还是广播站的站起，主持节目的时候，穿起那个仙女裙，比央视的节目主持人还有范。

　　爸爸，你都在胡说些什么呀?荀欢发觉爸爸越说越离谱，怎么会有这么虚荣呢？莫非又老又穷没有什么东西撑门面，就要把荀欢拿出来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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