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榆树下

袁君昌心里惦记着病人，不再理会房顶上忘乎所以的大亮，加紧脚步径直向村口大榆树走去。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树荫里的石头墩子上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跟前蹲着个汉子，一台崭新的电动自行车立在路边，两个人正边聊天边抽烟呢。

        不用去看他们的正脸，从个头体型上就分辨出个大概。上了年纪的是本家的五爷爷，袁耀祖，目前家族里辈分最高的老人。另一个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上衣有意扎在裤腰里，真皮皮带上别着显眼的卡托，这卡托比普通型大出了一倍。他脚上蹬着双崭新的黑皮鞋，皮鞋的外面套着薄薄的塑料袋，而且左脚与右脚的颜色迥异，显得此人个性张扬，不与世俗为伍。同这大榆树是相同的脾气。杨柳桑槐全是先生叶，后开花，它却反其道而行之，先结榆树钱，后长叶子，就是我想咋滴就咋滴！

        他是村里小卖店的老板，叫做王富贵，因为小的时候出麻疹留下一脸麻子，乡亲们都管他叫王二麻子。王富贵家里没有哥哥，何来叫他二麻子呢？据说全赖著名的成语故事，《此地无银三百两》中的人物王二，老百姓喜欢他那自作聪明的滑稽形象，故此爱用这个闻名遐迩的外号，不由分说地扣在相似者的头上。

        王富贵长着个方方正正的大脑壳，像个大酱块子，雍臃肿肿的大肚子，头发原本乱蓬蓬的，总是趿拉着双脏兮兮的拖鞋，平日里是个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人。可这一年来他有了些新的变化，不光是衣着上了个档次，发型也梳成了背头，还抹着厚厚的发蜡。而且自信心爆棚，情绪动不动会激动狂躁，时不时地与别人高谈阔论一番，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实在找不到耐心的听众时，便自己鼓弄起大号的bb机，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不带挪窝的。还冲着机器自言自语，一会儿泪光莹莹，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唉声叹气，一会儿狂叫乱喊，这一切的反常行为全因为他迷上了投资股票。

        由他的媳妇胖姐儿透露，家里的存款悉数被他拿去买了股票，刚开始是背着家里人偷着买，后来得到了媳妇的大力支持，女人将把持已久的财政大权拱手相让，一句怨言也没有。不是富贵在家里多么说了算，是他在股海里顺风顺水，获利颇丰，全家人都跟他尝到了甜头。

        股票是他的一切，k线图恰似他的血氧线，细细长长的曲线牵动着他的神经，一浮一沉的波动控制住了他一天里的心情。不用走近去听，便知道他此刻一定在给袁家五爷讲解行情呢。

        “五爷，您瞅啊，这只股票的走势多好，多好，多漂亮！这叫老鸭头，这个肩必须比那个肩高，不然就出溜下去了。您瞅啊，鸭嘴正吸水呢，等它喝饱了，就蹭蹭蹭地窜上去了，一个板接着一个板，不带歇气的，全是芝麻点儿。”汉子捧着bb机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预测着。

        “哎，还真像小鸭子头嘞，眼睛应该在这块儿吧？”老人眯着眼睛凑上去看，年纪大了看不清楚，苍老褶皱的老脸都快贴上去了，“上面的字太小啦，我这把年纪看不清喽，分不出个个数来。”

        老人家丰富的联想让痴迷者兴奋不已，“哎呀，不善乎啊，您老是炒股的材料呀，看得挺准呢。可惜潦年纪大了，眼神跟不上啦，这么好的天才瞎喽。我这可是汉显股票机，几千块钱呢，没有比它屏幕更大的了。”

        “呦，就这么个小玩扔值几千块钱？妈呀，真不便宜呀，能挣回来不？”老人家有些替对方担心了，担心他的钱打了水漂。

        汉子不屑一顾地炫耀道：“老爷子，炒股靠的是脑子，如今是信息时代、科技时代，你得学会分析，这里面的讲究大了去啦，成交量、持股人数、换手率、年度报表，哪个都得心里有数，不弄明白喽，就得像五保户陈瞎子，驴粪蛋都捡不到。不是跟您吹牛杯呀，我选股票选的可准诚了，买了就涨，卖了就跌，您说邪不邪门？我心里明镜似的，那不是运气，是头脑好使，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一上手就有模有样，我懂分析。他们都管我叫股神，我这汉显的钱啊，早挣回来啦。”

        “你懂！你是干这个的高手嘛，人们都说你挣大钱啦，现在是纯挣呗？”九十多岁的老人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思维不比年轻人差，他对股票这一新鲜事物很感兴趣。

        “纯挣！挣的钱我都买三辆电动车了，不光这个，这是四块电瓶的。”他用眼神向老人示意着，路边停着的澳柯玛电动车是他的战利品，“家里还有个五块电瓶的唻，老快了，那骑起来嗖嗖的。还有个三块电瓶的，我不咋骑都。股票这玩扔，散户要跟庄家斗心眼儿，主要得会分析，国际的、国内的经济走势都得预测，还有突发事件的影响，大到飞机空难、铁路出轨、地震海啸，小到柳河发大水、村子里闹猪瘟，搞得行情跟水波浪似的，一浪一浪，波峰波谷白抓不住机会。不能买也恐慌，卖也恐慌，最后踏空啦，利息都让人家搂走了。”

        “有这么多说道啊，我年纪大了，可弄不好这玩扔，买走眼了，不得把棺材板都赔进去呀。”五爷爷像听天书，泄气地直摇头，认为不保靠。

        小卖店老板呵呵笑着，“看把您老吓的，没那么邪乎，等大势来了，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有只股票叫万科，股价翻了上千倍。在股市里的钱那都不叫钱，闭着眼睛买股票只赚不赔，沪深两市总共一千四百多只股票，眼瞅着翻着番地往上涨啊，满盘都是红颜色，像二龙湾里发大水，挡都挡不住，你就等着数钱吧。那才刺激呢，只要你心脏受得潦，别一激动咣当倒地上晕过去。我有个好哥们叫姜涛，市里开蹦蹦拉脚的，炒股炒得漂亮，前几天就是那么没的，心梗。”

        “太可惜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你这么说，挣钱真挺容易啊，可比存银行吃利息强多啦。”五爷听得高兴，像发现了新大陆，抬头纹都乐得舒展开了。

        “那敢情，现在塞还把钱往银行里存啊？那点儿利息就是挤子肉，不好干啥的。”王二麻子毫不掩饰地耻笑道，“咱村的人还削尖脑袋往城里奔，哭着喊着要买房子，乡巴佬没有远见。有买房子的钱买股票啊，房子就是一堆砖头瓦块，它能升值多少？股票可是高不封顶的，一夜暴富。无知呀，都是死脑瓜骨。您看人家股神巴菲特，十一岁就知道炒股，如今是世界首富。老爷子，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要是信得过我，把钱交给我，我替您投资做股票，准保您年底翻番。”

        看来五爷真有点儿动心了，他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三层眼皮的象眼盯着地上的石头子。习惯地将绿玛瑙烟袋嘴含住，啪嗒啪嗒地连吸了几口，此时，烟袋锅子里面装着的不是烟丝，而是插着一根烟卷。那长烟杆上悬着个晃晃荡荡的荷包，荷包退了色，大绒的外皮白啵嗤喇的，上面用金丝线绣着对戏水的鸳鸯。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卖店老板看到了机会，迅速地翻阅着股票机，“老爷子，您托付给我就放心吧，瞅瞅我这成交记录，不挣三倍是不撒手的。不像他们，长了个块八毛的心里便长草了，猴儿燎腚坐不住跑啦。”他指着屏幕非常惋惜地说，“这只股，桂冠电力，我是从七块钱买入的，现在翻番了，这才几天啊，可惜才买了一万股，少了点儿。”

        “七块一股，一万股，那可得七万块钱呀，小子，你挺有钱嘛。要不咋鸟枪换炮，烟卷牌子都改了，不抽大吉，改抽三塔了呢。”五爷不是文盲，小时候也上过几天私塾呢。

        王二麻子骄傲地仰起那布满坑坑，让人看着心里发怵的脸，“七万块钱算啥，就这只股，我看好它呦，最少翻三番。不是我子弹打光了，这一回能换上小汽车开开呢。”

        “子弹！”五爷愣愣地看着王富贵，“投个资，咋还要杀人啊？”

        “我说的子弹，是money，钱，人民币。”在股市尝到了甜头的汉子捻着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数钱的样子，“没有钱干啥也不行，我把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眼下是爪干毛净啦，大势来了，该出手时就出手，看准了不能手软。我刚刚去了趟该里，说服了我堂妹，堂妹夫有钱，过去跟袁家财给开发商干拆迁的，清除钉子户。劝她把买房子的钱拿出来了，她是个白帽子，由我替她炒股票。这下好了，又有子弹啦。”

        老人欣喜地看着店主，分享着挣钱的快乐，“中潦，没想到你这孩子还真挺行，外国话也会。有了钱先把你那下屋拾到拾到，夏天一逢下雨就七淌八漏的，冬天还死拉地冷，住在里面整不好像我一样，得上风湿病啊。”

        “修啥房子呀，有钱还得投资买股票呢。爷们，您要不要也玩玩，先投个十万。”对于目前恶劣的生活环境，小卖店老板全不在乎，一门心思炒股赚钱。见对方有活拢气，便不遗余力地鼓动着，“五万也行，要不，来三万试试。”

        “挣钱是好事，可我就怕猪八戒进了女儿国，看花了眼，买个败家股那可完蛋操了。”五爷有所顾忌，毕竟经历的坎坷太多了。

        汉子拍着胸脯打着保票，夹着香烟的手指激昂地比划着，“五爷，您小看我啦，我是塞？火眼金睛，从来没看走过眼，亏过钱，像退市的水仙那样的股票，我打眼一撒嘛，就能知道它是啥货色。”

        “水仙！”不知是何种原因，五爷微微泛红的老脸上，顿时被晦暗的忧伤所笼罩。

        “老爷子，您咋啦？不舒服吗？”王富贵立即看出老人的异样，凑近了关心地询问道。

        老人家目无表情喃喃地说，“没啥，想起个人来，老早年在省城唱奉天落子的，她也叫水仙。抽大烟抽死了，死了好多年啦，当时是北市场大观茶园的角儿。那个时候，我还在唐聚五的民众自卫军里当连长呢。水仙！想死我啦，你咋来了呢？”他说到这里哑然而止了，似被什么勾住了魂，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暗淡无神地望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铁丝网，那里是沈山线铁路。“咣当咣当”，轨道上正有一列从东向西的货车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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