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短发·公交

“庆雨文化馆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下一站人民广场站——”

        庄洵随着人流上车，支付宝扫码，车上的人有些多，他没有去找空缺可以坐的位置，随便找了个地方站着。

        2018年8月的庆雨市跟火炉没有区别，上了公交车凉快许多，庄洵从随身携带的腰包里拿出了纸巾，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自己额际的汗。

        “小伙子，给我一张纸呗！”庄洵侧头，是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国字脸，戴着眼镜，可能是太热了，他把短袖往上掀，露出了圆滚滚的啤酒肚。

        手中的手帕纸也只有两张了，于是庄洵把这包纸都给了对方。

        中年男子醒了醒鼻涕，把脏纸巾团了团，然后就往公交车的后头走了，庄洵也没看见对方是把垃圾揣手里、塞口袋里还是什么别的地方。

        今天是七夕节，人民广场有活动，公交车开到人民广场站的时候几乎去了三分之二的人，空出了很多位置，庄洵于是走到后头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中年男子就坐在他左前方的位置，旁边还做了一个长发女孩，两个人靠得很近，可能是一起的。

        “你好，我们可以换个位置么？”一个微哑的女声响起，嗓子里好像住了一把大提琴，低沉又悦耳。

        庄洵有点懵，不是还有很多空位置么？但身体比脑子更快，起身与不过坐在他后面的女生交换位置。

        女生留着浓密又利落的短发，五官线条秾艳又锋利，黑色露脐吊带和牛仔长裤，整个人飒爽又明艳。

        庄洵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在了短发女生刚才坐的位置上，女孩子身上柔软的香气还有残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短发女生满是乌黑头发的后脑勺，却看见她好像举起了手机，打开的是录像功能。

        过了没一会儿，坐在中年男子旁边的长发女孩突然站起来想要出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她身边的中年男子却并没有把腿往旁边移动的举动，他的腿和前面的座椅连起来像是一把锁，拦住了长发女孩的去路。她奋力往外挤，好不容易才出去，一出去便脚步极快地往靠近公交车司机的空位置走并马上坐下。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地起身，往长发女孩的位置走，并把女孩往座位里面推了一下，女孩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里面的座位倒去，而男子仍旧坐在女孩外侧。

        庄洵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见坐他前面的那个短发女生也很快站起来，往中年男子和短发女孩的位置走，并依旧坐在了两人的右后方。

        庄洵也站起身来，径直朝中年男子的方向走去，并直接开口。

        “叔，刚才给你的纸巾你全用完了么，我记得里面是有两张的。”庄洵用余光瞟见，中年男子的手从长发女孩的大腿上缩回来，庄的瞳孔迅速一缩，他与女孩对视一眼，明显发现女孩眼睛中的慌张和难为情。

        “给别人的东西你还想要回来啊，你个小毛孩不知羞的啊！没啦！都用完了！”男子感到有点奇怪，但脸上更多的是不耐烦，他并不喜欢被人打断。

        庄洵没有说什么，只是离开了男子的位置，转而坐在男子正后面。

        过了一会儿，他眼见着男子的身体又更加靠近长发女孩，突然出声道：“叔，您是要到哪去啊？”

        “小屁孩管那么多干什么！”男子厉声斥道。

        “这不是看您身上很有一种儒雅的气质，就是忍不住想跟您攀谈么？您是在国企工作的么，看起来像个干部。”庄洵并没有被男子的疾言厉色吓到，反而很自如地“崇拜欣赏”起中年男子的言谈。

        很少有这个年纪的男人会不喜欢这样的赞美，中年男子的语气缓和下来：“小伙子倒是很有眼光嘛！不过你猜错了，我呢，是开运输公司的，企业家哈，企业家。”

        十分顺利，庄洵与他攀谈起来，恰到好处的恭维和配套的合适表情吹得男子飘飘然起来，如火如荼的交谈让他瞬间把身边的女孩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公交车播报下一站到了才回了一些神，然而身边的女孩已经动作极快地挤出了位置，下了公交车。

        车上又涌上来一大片人，庄洵起身找了个站位，做出被人流冲远无法再继续与男子交谈的样子，但保持的距离确是不远不近，他假装在玩手机，关掉声音，迅即地拍下男子的正脸照。

        此时，他看见那个与他交换位置的短发女生迅雷不及掩耳地坐进了中年男子里边的位置，男子十分主动地侧了侧身子，让女生得以进去。

        庄洵捏拉环的手紧了紧，他密切地盯着那个方位。

        “——下一站庆雨市公安局站——”

        许久，女生细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庄洵浅浅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个女生应该知道点什么。

        公交车即将逼近公安局，虽然这并不是庄洵的目的地，但他决定在这里下车。

        不过下车前，变故突生——

        “司机叔叔！车上有小偷！”短发女生大声喊道。

        公交车上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和惊呼声，司机师傅突然加速，到达前方站点停车时并没有开门，而是从位置上离开，与车上的乘客沟通耽误一点时间把小偷揪出来。

        “就是他，我刚才亲眼看见他把手伸到他旁边的女生那里，肯定是他偷的！”庄洵灵光一闪，此生从未说过这样绝对的话。

        中年男子很快反应过来，看见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他面带凶色骂道：“老子没有！这是污蔑！&￥……”

        然而身边的女生却极快地扒拉出男子上衣口袋里的手链，让男子没有半点狡辩的机会。

        “找到了！就在他口袋里，这就是我的项链，好几万的！”

        男子惊疑极了，嘴上要么骂脏话要么说自己没有。

        在群众眼中事情已经十分明显，人群中正好有几个男人也在公安局站下车，在周围人的理所应当、短发女生的请求和自己内心的义愤填膺三方力量的驱动下把男子弄下了车，送进了公安局。

        庄洵在旁边唱着白脸：“这位大叔，您是个企业家，怎么可能会偷东西，你跟他们去公安局看看，警察肯定会给你一个清白的，没做过的事儿就是没做过啊！”

        慌乱间中年男子都不太清楚刚才那声指认是刚才这个跟他聊得很欢的小伙子说出来的，稀里糊涂就在软暴力和硬暴力的裹挟下下了车，进了局子。

        庄洵和短发女生都下了车，笔录时，短发女生声泪俱下，表现出来的并不仅仅是一个财物被偷盗的年轻女孩，她向女警坦白，其实自己是被猥亵，但是她太害怕了，她怕别人都不相信她，才说成偷盗。

        女警安抚地拍了拍女生，轻声细语地继续问话。

        猥亵与偷盗不同，在一般情况下猥亵罪的受害者都是女方，而偷盗罪的受害者则是任何人，没有侵害到自己的利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是常态，正义在如今这个时代早已通货紧缩，并不见得人人都会站出来，反而更有可能整出一套受害者有罪论，说“谁叫你穿这么少啊！”“女孩子穿什么吊带，穿这么暴露所以被猥亵了吧”，至此将事件重点模糊，还有谁会自发主动地将一个“他就是摸了你一下你又没掉块肉”的男人弄进局子呢？更何况猥亵罪只能用嘴说，不一定有多少人看到，偷盗罪就不一样了。

        “你是她男朋友？你知道这回事儿么？”男警突然询问道。

        场面突然尴尬了一下。

        把中年男子弄进来的其他人简单地做完笔录已经走了，只有庄洵一直留着，短发女生似乎也默认了他跟在她身边。

        庄洵有些慌忙地摆手：“不是不是，其实我跟她是不认识的，只是我是那个男人猥亵时的目击者，所以……”庄洵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看到的东西都说出来，包括他看见中年男子把手放在那个长发女生的大腿上，长发女生换了位置男子还是纠缠不休……包括一些男子会对短发女生做的事情，他浅浅勾勒了一下，只说看见男子的身体有意识地倾斜，并且伸了手……

        警察当然不能仅仅相信他们两个小年轻的一面之词，事实上101路公交车已经发生过多起猥亵案，多人报案，警方强烈怀疑此事是一人所为，前来报案的受害者所描述的嫌疑人容貌外形与中年男子基本相似。

        警方还需进行进一步调查，庄洵已经可以离开警局，他和短发女生一前一后走出局子，已经是傍晚了。

        今日的霞光是橙粉色的，落日是浅金色的，映照得人的睫毛都变透明了。

        “多谢。”短发女生向庄洵道了谢，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的光是诚恳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必说谢。”庄洵觉得这是一段很特别的记忆，他欲言又止想说些别的，但却没有开口。

        女生的神情十分认真，她向庄洵挥了挥手：“再见，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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