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有生之年

吃完了烤肉，鹿飞揉了揉肚子，感觉有点撑，大概是把本钱吃回来了。

        想想又觉得好笑，自己竟这样没有出息。

        俩人从烤肉店里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顾鸿提前发消息让他爸爸的司机来接他，司机早就在店门口等着了。

        他非要送鹿飞回家。

        公交车早就过了末班车的点，打车回船厂至少要三十多块钱，鹿飞一想到这几天都没兼职赚钱，三十多块钱的车费就让他心肝肉疼。

        他只好上了顾鸿家的车。

        一路上他都没说话，歪着头靠在窗玻璃上装睡。

        到了船厂路和滨水大道的交口，鹿飞恰逢时机地醒了过来，就让司机停了车，说了声谢谢后下了车。

        “鹿飞，”顾鸿追了出来，“你忘记拿药了！”

        鹿飞转身接过药袋，再一转身，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船厂路另一边走了过来。

        昏黄的路灯下，那人叼着烟，隔着十几米停住了脚步，静默地看着鹿飞和顾鸿。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鹿飞耳边想起了这首《流年》。

        “陈亮···”虽然一年多没见了，顾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在叫了他的名字后，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你今天怎么关店这么早啊？”鹿飞朝着三刀走了过去。

        “没什么客人了，就关了。”三刀对顾鸿视若不见，“你咋了？怎么买了这么多药？”

        “没什么事。”鹿飞扬了扬手里的药，“三刀···”

        “走啊，回家啊！”三刀用手勾着他的肩膀往船厂的方向走，“这大半夜的在这站着干屁啊！”

        顾鸿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陈亮对他的视而不见还不算什么，鹿飞和陈亮之间那种熟络自然的感觉却像有人拿着刀子在他心上一片一片地割。

        鹿飞和三刀走了一段路，身后顾鸿的影子逐渐隐没在深夜里，两人渐渐的却又好像是一瞬间没有了话说。

        夜已经很深了，这条通往船厂小区唯一的路，此时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初秋的夜晚有点冷，街道两侧的路灯一大半都是坏的，其余亮着的也都发着心不在焉的光，昏昏沉沉的，只不过聊胜于无。

        这世界上有一种尴尬，是很熟很熟的熟悉到从穿开裆裤就认识的人，突然有些话不能敞开了说，因而陷入越来越深的沉默之中。

        鹿飞想说他只是接受了顾鸿介绍的兼职，工作的时候不小心受了伤，顾鸿只是送他去了医院，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错过了公交末班车，他为了省下打车的钱，才勉为其难接受搭乘顾鸿家车的提议。

        可是，明明三刀已经拜托大屁帮他找到了兼职，又为什么要顾鸿介绍呢？

        可是，就算受伤了，为什么非要顾鸿送去医院呢？

        可是，即使没有公车，难道就非要坐顾鸿家的车回来吗？

        可是······

        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境吧。

        眼看着就要到他们两家所在的那条胡同口了，已经能听到赵靖他们家养的那条京巴在睡梦中偶尔传来的梦话般的吠声，可鹿飞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解释几句。

        三刀越是装作若无其事，鹿飞就越是觉得他“有事”，一个真正不在乎了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三刀装得很不自然。

        “三刀，”鹿飞终于还是开了口，“今天···”

        “大飞，”三刀转身看着他，“我早就跟你说过，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就是结束了。可咱俩还有赵靖、浩子、童童，咱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一辈子的朋友，永远的船厂五霸。”

        三刀突然提起“船厂五霸”四个字，他和鹿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船厂这一片孩子很多，他们五家在一个胡同里，每天厮混在一起，不是合伙欺负别的胡同的小孩儿，就是一起干点什么坏事。

        偷摘船厂公司院子里的果子，拔了李通奶奶养的肉食鸡的毛，把宋明明家的猫藏到了灯塔里···

        总有人带着怒火去他们家里找家长，久而久之，他们就成了“船厂五害”，但他们自称船厂五霸。

        后来上了中学，课业渐忙，他们也长大懂事了，渐渐大人们就忘了他们是船厂五害还是船厂五霸，连他们自己也不怎么提起。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气氛一下子就变回了从前。

        “行啦，大飞哥，赶快回家睡觉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去兼职嘛！”三刀笑着说。

        “你比我还大两个月呢！”鹿飞嘿了一声，“叫什么哥！”

        “你是我们的老大嘛！”三刀走到了家门口，推开了门，“回吧，睡一觉就好了！”

        鹿飞在他关上门后，才往自己家走，脑子里想着他最后说得那句话。

        睡一觉就好了！

        鹿飞是个敏感的人，敏感的人想得就多。

        三刀这话分明是他说给自己的，睡一觉就好了，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好。

        回家以后，鹿飞洗了个澡，右臂明显比在医院肿得更厉害，被水一冲，疼得发麻。

        家里没有冰，没办法冰敷，他十分费力又小心翼翼地擦了跌打药油后就躺在了床上，但右臂和整个膀子越来越疼，躺了半个小时也无法入睡。

        最后还是因为实在太困，他才迷迷糊糊的进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鹿飞一睁开眼睛，右臂上的疼痛感迅速传遍了全身，让他瞬间就清醒了。

        整条手臂都肿了起来，只要一动痛得就更加厉害。

        鹿飞又擦了一遍跌打油，挑了一件长袖卫衣穿上，这才从卧室出来洗脸刷牙。

        洗漱完还要做早饭，中午回不来，妈妈和弟弟一天的饭都要准备出来。

        等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才突然发现自己额头鬓角全是米粒大小的冷汗。

        妈妈和弟弟都起床了，鹿飞只能咬紧牙关，装作一如平常的样子。

        但支起饭桌的时候，右臂突然像没了感觉似地往下一沉，险些把桌子摔倒。

        “怎么了？”卢萍忙问，“没事吧？”

        “没事。”鹿飞笑了笑，把桌子重新支起来，“就是没拿稳。”

        “今天做什么？”妈妈又问。

        “去给一家新开的健身房发单子。”鹿飞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中午就不回来了，午饭我都放在蒸锅里，让二鸣热一下就行。”

        “哥，我也想跟你去兼职。”鹿鸣帮着往桌子上摆碗筷，“我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老师讲的课本上的知识我也都学会了，不用再学复习。”

        “你兼职没人敢用。”鹿飞端着饭从厨房出来，“雇佣童工是犯法的。”

        “那你也没成年呢！”鹿鸣有点不服气地说，“雇你就不是犯法吗？”

        “我已经过了十六岁了，就不是童工了。”鹿飞一边盛饭一边说，“而且我个子高啊，说成年了也有人信。”

        “那我差不多过两年也能长你这么高。”鹿鸣站到他身边比了一比，很自信地说，“那我也能跟你一块兼职赚钱了。”

        “那你就好好吃饭，长我这么高再说。”鹿飞给他盛了一碗饭，“而且你成绩要跟我一样好才行，兼职耽误学习可不行。”

        “我知道，我也是年级第一。”鹿鸣说得十分得意，“老师总夸我说我比你从前的成绩还好。”

        “那你也不要骄傲。”鹿飞笑了笑，“我中考可是全市第一。”

        “我到时候也要考全市第一。”鹿鸣郑重其事地说。

        鹿飞和妈妈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很欣慰的笑容。

        叶扬昨晚睡得十分不好，做了一宿的梦，早上醒得还特别早，往常睁开眼睛就精力充沛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今天却懒懒的。

        不想起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种事很少发生在他身上。

        他瞪着眼睛看了一会酒店的天花板，窗帘透进来灰白色的天光，大概天就要亮了。

        在确定自己不能再睡个回笼觉以后，叶扬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解开锁就看见微信图标右上角有一大堆红色数字。

        昨天和宋羽心去吃了火锅以后，他就没看过手机，火锅也吃得没滋没味的，回到酒店后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带着一身的烦躁。

        然后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梦，乱糟糟的什么都有，醒了就像在脑子里炖了一锅粥。

        他打开微信，整个屏幕上全是未读消息。

        -晚安。

        这是宋羽心发来的。

        -扬哥，明天周末，没你带着玩，我和鬼子都不知道咋玩了！

        -扬哥，中秋回来吗？不回的话，我和雄三去找你玩啊，接待不？

        这是鬼子和雄三发来的。

        -叶扬，有时间回个电话。

        这是爸爸发来的。

        算上这条，这已经是他来冰城后爸爸发来的第六条同样内容的消息了，连标点符号都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来，这个所谓的爸爸对自己的关心就是这样，复制黏贴，今天跟昨天一样，昨天跟前天一样。

        永远都一样。

        就像是在完成一项并不十分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任务。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爸爸了，大概是从妈妈去世了以后，他对这个人的感觉就像这个人的关心一样陌生。

        叶扬在决定起床之前给鬼子和雄三回了一条消息。

        -来吧。

        他决定中秋不回家，象征阖家团圆的节日，他又不需要团圆，回去跟那四口人坐在一起过节，这事想想都觉得别扭。

        人家才是一家人。

        叶扬还是习惯性的去晨跑，跑了一身汗后回酒店洗了澡，吃完酒店的自助餐才七点十五分。

        他打算今天去健身房泡一天，来冰城后除了晨跑和打架，就没怎么运动过，感觉全身的皮都松懈成了沙皮。

        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就去还有点早，他拿起手机拨了表姐沈群的电话。

        “叶扬啊，”电话那头是丁宇的声音，“你姐的美容觉还没醒，有事？”

        “我就问问房子什么时候能装好？”叶扬说，“盖个房子也应该盖完了吧！”

        “差不多了，就厨房差个洗碗池和一点零零碎碎的收尾工作。”丁宇笑了笑，“你还不知道你姐，换了三个洗碗池了，她都不满意，今天要亲自去买，中秋节前后就差不多可以搬进去了。”

        中秋节还有一个星期，叶扬在酒店住得有点烦躁。

        “洗碗池？装那玩意儿干什么？”叶扬有点莫名其妙，“我又不做饭。”

        “这可不一定。”丁宇笑着说，“说不定你哪天谈个恋爱，俩人在家做饭也是个乐趣嘛！”

        叶扬对于做饭还能做出乐趣来表示严重怀疑，吃饭他都要看心情，更别说做饭了。

        挂了电话，他坐在酒店套房的客厅沙发上发呆，昨晚的梦也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梦里的人头发很长，还穿着古装长袍。

        操，竟然还是武侠梦！

        叶扬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昨晚坐在月亮上的鹿飞。

        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严重不严重？他是不是也认为是自己使得坏呢？

        “操！”叶扬大声骂了一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去换了一套干净的运动服。

        他先去学校取了车，然后骑车去健身房。

        去之前他就查好了路线，手机导航显示骑车要差不多一个小时，还挺远的。

        对于路有点远，他也没什么意见，毕竟表姐之前就说了，因为怕给他随便找的健身房不满意，为了避免他砸人家器材，所以才找了个有点远的。

        虽然远，但是贵，但是好。

        其实上次叶扬砸健身的器材不是因为对健身房不满意，是因为谈了一个星期的女朋友故意跟他怄气，他在电话里耐着性子哄了十八分钟还没哄好后，他挂了电话就爆发了。

        他当时正在健身房，所以那些健身器材就遭了殃。

        后来爸爸的秘书来赔钱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砸人家器材，他只好说对健身房不满意。

        叶扬骑着车，跟着蓝牙耳机里的导航指示，快速地穿梭在喧嚣的街头。

        突然，他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前方一个商场门前的空地。

        那里围满了人，熙熙攘攘的，好像有什么活动。

        像这样繁华街区的商场，又是周末，人多一点也不奇怪，人少才奇怪。

        但是，叶扬停下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前面人太多，而是他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身材高挑长相出众的鹿飞。

        这人实在是太抢眼了，站在人群中，你说木秀于林也好，你说鹤立鸡群也罢，总之，无论是谁从他身边路过，都会忍不住看上一眼。

        叶扬看见鹿飞左手拿着一张单子在给几个女生介绍着什么，右手老老实实垂在身侧。

        距离远，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其实他不用听清也能知道鹿飞介绍的大致内容，因为商场门口支起一道活动彩虹门，上面横幅写着“爱建健身俱乐部盛大开业！”

        这里距离叶扬要去的健身房还有两个街区的距离，他犹豫了几分钟后将自行车锁在了商场前的一个灯柱上。

        然后等到鹿飞把那几个女孩指引进商场后，叶扬朝着他走了过去。

        鹿飞把聊了半天的几个女生带到了商场门口，将她们交给健身房的会籍顾问后松了一口气，再聊下去的话，说不定今天穿得内裤是什么颜色都要被问出来了。

        右臂还是很疼，但一想到拉一个意向客户五块钱，成功办卡一百块钱的高提成，他就不自禁地咬紧了牙关。

        说了半天话，口有点渴，鹿飞把放在地上背包里的水拿出来喝了几口，然后准备一鼓作气，争取一上午拉三十个意向客户，那这半天至少能赚一百五十块。

        他把水瓶子放回背包侧兜里，转身准备接着工作。

        “您好，爱建健身了解···”鹿飞把传单递了出去，一抬头就看见了叶扬，脸色顿时一变，后面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就算没有昨天晚上的事，鹿飞也绝不相信叶扬是来找他办卡的，所以当他看见叶扬的那一刻，眼睛里的怒火瞬间就刺穿了瞳孔。

        “我···”叶扬看见鹿飞难看的脸色和满眼的怒火，决定潇洒大度一回。可他没等说明意图，就被鹿飞冷冰冰的口气给打断了。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鹿飞这一嗓子还算克制，只是引起了周围一小撮人的注意，“自以为很了不起吗，到处装逼？”

        叶扬就是一颗随时可以被引爆的炸弹，尽管他决定大度一回，但面对鹿飞这样凶恶的口气，他的火瞬间就被勾了出来。

        炸弹的引信滋滋冒着火星一路燃烧。

        “我他妈是来办健身卡的！”叶扬怒吼了一声。

        他的心的确是来办卡的，但口气却不是。

        “办你妈的卡！”鹿飞忍无可忍一拳抡了过去，在他眼里，叶扬的脑门上就写着“故意找茬”四个大字。

        如果在鹿飞骂这句之前，叶扬还有可能掐灭引爆自己这颗炸弹的导火索，那么在他骂完了这句话之后，这扇门就彻底的关上了。

        而且关得严严实实。

        妈妈去世以后，就成了叶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鹿飞那句“办你妈的卡”无疑触到了叶扬的痛点，而接下来，叶扬就踹在了鹿飞的痛点上。

        叶扬看见鹿飞抡在半空的左拳突然弯下来抱住了右胳膊，然后整个人都像是瞬间收缩似的蜷了起来，脸上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时，他才突然想起来，鹿飞的右臂受了伤。

        他的腾腾燃烧的火气瞬间就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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